《花厅（1）》自白、章节链接、【断片】
- 谭炳昌
- Jun 3
- 7 min read
Updated: 3 days ago
自白
「花厅」是个真实的故事。真实，因为绝大部分的情节、人物、场景，都曾经存在、发生、经历、体验、反思，被详细记录在三本监房日记，但仍然只不过是个故事。
此书的初稿大概十年前便开始了。想不到十年来断断续续，写了又写，改了又改，一直无法完成。期间出版了英语长篇小说《Man’s Last Song》，《笙歌》，和短篇故事集《幽灵的独白》，然而每次翻阅「花厅」书稿都整体上不满意，却说不出所以然。
「花厅」写的是亲身经验，有很高的自传成分。当身处「花厅」時，身心都希望抽离，反而客观。到落笔写作时，翻着笔记，回想情境，却难以抽身。自述经历的难处是：更详尽的记录也不可能分秒不断。片段间的缝隙该如何处置呢？凭记忆填补？靠幻想加插？这样会否「不忠于事实」呢？然而「事实」是什么呢？为求写实，将没有记录的细节留白，让读者看得一头雾水，是严谨的「写实」吗？「现实」是如此琐碎执着的吗？
更真实的故事也终归是个故事，而「真实」的人生亦只有凭借个中的「故事」才得以完整表达；因为故事可以重组碎片，连贯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调节焦距，将模糊的细节清晰，将心中的「现实」显影。
反正「真作假时假亦真」，更真实也无非幻觉，如何虚构也离不开现实。
谭炳昌 2024年12月
目录
- 壹 -
地 狱 二 月 廿 九
1. 断片
2. 闰日裁决
3. 地狱监牢(上）
4. 心经
5. 飞入疯人院（上）
6. 师兄
7. 过界
- 贰 -
幸 福 之 塘
8. 念死
9. 白手之枷
10. 野猫天堂
11. 监常便饭
12. 夜总会
13. 坐牢的屁股
14. 探监
15. 狱卒
16. 与子同囚
17. 上帝与黑帮
18. 文化监倉
19. 钱序公义
20. 地狱重游
- 叁 -
被 困 的 遐 思
—————————————————————————————————————————
断片
一刹那前，犯人们还在高谈阔论想当年，欢乐之声震动着整个楼层，与走廊上以超高分贝广播电台节目的大喇叭斗闹。并无转眼之间，一切都静了下来。囚犯的叫嚷变了隆隆鼻鼾与零星窃语。令人窒息的浓烟也消减不少，尿骚味变得显著起来。两个截然不同的场景，唯一的连接是自以为一直没有中断的知觉。
非常肯定自己一直都躺在床上，双手抱头，望着剥落的天花发呆，眼也不多眨。自知有些恍惚，但恍惚之余一直基本上清醒，等着烈风级的情绪平伏。事实明显另有版本。竟然没有察觉超级喇叭被关掉，怎可能呢？唯一解释是瞌睡了片刻。然而不知不觉打瞌睡经常发生，醒来不知道自己刚才打了瞌睡却从未试过。
或许刚才元神偷偷出了窍？科学一点讲，是大脑无法承受过度刺激而宕机？
这可能性较高；今天冗长难过，一整天被毫无内容的重大事情缠绕吞噬，精神深陷严肃泥淖。满脑袋死结问号，都没有答案，亦无从发问。情况危急，下意识短路可以理解，但感觉毕竟虚幻，形同穿越，也仿似脚下一空，踩进了黑洞。失去了这段光阴并不可惜，断便断呗，最好在未来几年天天断，频频断。
受刺激过度的意识瘫痪了大半天，现在逐渐解冻，像手术后麻药开始失效。游思碎片在空白的脑海中随机出现，东一块西一块，像码头的浮渣垃圾，在浑噩的波浪中碰撞浮沉，没有组织，没有逻辑，没有关联。
四周都没有时钟，凭直觉知道大概是午夜前后。
直觉还可信吗？子时午夜这些约定俗成的时间界线还有意义吗？
过了十二点是新的一天。明天将会发生的事情连瞎猜的基础也没有，只知道无法影响，只能绝对服从，否则是刑事罪行——又一刑事罪行。
日换星移不带来转变的话，哪天都一样。
天体在黑蒙蒙的宇宙高速运行，划破无尽时空，开创变幻未来，表面看伟大刺激兼浪漫，事实刚好相反。穹苍上下每粒分子都绝对循规蹈矩，死板地跟着既定轨迹前进，就算明知两光年后会与H3918恒星相撞，同归于尽，也得继续，因为宇宙中根本没有自主，没有选择，没有回头路。自洪荒爆出秩序的那一微微微微秒，便只有永恒单调、枯燥、无奈。一切已成定局，没有丝毫空间容纳变数。也许大爆炸本身是天方夜谭……反正结论一样，一切都已注定，毫厘不差。
可惜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并不一定可以预测。今天一切都出乎意料之外，而一连串意外的结果是我沦为阶下囚，被关进香港最繁忙的「罪犯人流中心」荔枝角羁留所，编号365820，等候进一步发落。更意想不到的是，这残旧、嘈吵、杂乱、看一眼便令人彻底沮丧的羁留中心，与想象中的牢房黑狱有天渊之别。
大部分囚犯都表现轻松，并不在意身陷囹圄。大概兄弟们平时跑码头忙于揾食，难得今夕相逢荔枝角，新知旧雨闲话江湖，细说沧海桑田，不亦乐乎。加上「惩教署」以极限分贝震撼提供的「香港电台」广播节目，替监房增添了不恰当的欢愉气氛。噪音向来是香港特色，但今天前做梦也想不到监仓会如此热闹，胜过联谊中心。兴高采烈之余人人抽烟，整栋监楼烟雾弥漫，却没有触发防火警钟，容忍度之高令我心寒。
随着鼻鼾声的起落，浓烟渐散，一直被烟味掩盖了的陈年尿臊开始刺鼻。
囚室的厕所坐落床头上端约一米，设计开放，只象征性地提供私隐。曾经见证无数大贼小偷屁股的屎坑满身裂痕，居高临下，一副饱历风霜的「老叔父」气派。蹲厕旁有片半米左右高的小挡墙，如厕人士要蹲得很深才能勉强将臀部最底端与外界保持视线屏障。大部分城市人早已失去深蹲能力，蹲下难，起来更难，膝盖不灵的随时一蹲不起。犯了官司的小中产想作最坏打算最佳准备的话，奉劝诉讼期间勤练农民出恭姿势，以备不时之需。
马桶一把年纪，却冲劲异常；首次拉绳冲厕时，被排山倒海的气势吓了一跳，险些掉下平台。大量外溅浪花湿润着周边的粗水泥地台，诱发着不知年的氨氮。厕所高高在上，如厕要先跨上两大级石阶，颇费气力，而坐牢的人难免晦气，没有心情考虑卫生公德、文明步伐、保养维修等实际问题；估计不少历代过客爬一半屙一半，让成片地尿素，渗透地台，积聚日久而发奇臭。幸好我是环保专业出身，凭经验知道鼻子比脑袋的适应能力强，任何恶臭都很快便惯而不闻。
唉！又扯远了。躺在铺上了粗硬军用毛毯的玻璃纤维床上，盯着剥落的天花强行胡思乱想，无非逃避而已。然而被自己骗了几十年，经验丰富，不易上当，还是老实面对眼前处境吧。
这处境……唉，还有什么好面对的呢？
沿着时间廊逆行，好像丢了回忆，现随原路找寻。
回看回想，发觉一切都无法改变。刹那与刹那间的因果紧扣相连，上一毫秒是因，下一毫秒是果，之间没有缝隙，有也无法插手，更莫论改变了。假如时光倒流，让我从头再来的话，最合逻辑的估计是一切不变，如是如是。此乃思考的结论，具有科学气质的因果定律，并非什么玄之又玄的哲理。
最后又是定数？今天所有的感悟，似乎都离不开宿命结论。
就算啥也不能改变，也总该挖出个原因向自己交代一下吧！
唉，找出了「原因」又如何呢？既然改变不了事实，捕捉原因只会增添负面情绪，煽动肝火，毫无建设性。传说中由悲愤演化而成的力量，只对埋头苦干奋发图强的人有用，无助于调整坐牢心态。
无奈心不由己，乱七八糟的思潮不断涌入脑袋中的死胡同，誓要寻根问底，讨个说法。
人陷困境感到后悔是自然反应。找理由证明一切都是无妄之灾，错不在己，也属人之常情。再者，找出了原由也许会有助吸取教训，以防下次……呃，下次？如此超级倒霉的事情，余生还有机会重现吗？
哈，当然有！人生无常，一切可能的事理论上都会发生，一而再，再而三……起码理论上如是。
打了个寒战。
既然如此，更要找出关键原因，以便再遇类似情况时人为急转弯，避免重蹈覆辙。不过……不过不犯同样错误便可保证更佳结局吗？变轨本身也只不过是另一种的注定，变轨后的结局可能不同，却不一定会更好；在第二条路上翻车可能更差、更惨、更糟糕！
转来转去也转不出这个死胡同。什么推理分析都没屁用，执着的脑袋翻来覆去，就是要找个说法向自己交代，留个希望苗头，防止过分宿命。
希望些什么呢？暂时说不清，反正人人都说身处逆境时一定要保持希望。坐牢，怎么看都算得上是逆境吧。
且慢！一般人的意见焉能作准？不少顶级智者都对「希望」持相反看法哦！有机会请教佛祖老庄的话，他们大概率会说「希望」无非妄想，徒然增加心理负担，影响我等凡夫对逆境的接受与适应能力，骚扰本来已经迷惘的平常心，最终只会惹来失望——有毒的，善哉善哉。连鬼佬的斯多葛派哲学家也懂得劝人不要心存冀望，以免错过当下。不过中外智者的一套通常知易行难，听的人多，未听而点赞的人更多，奉行的人极少。更重要的是，我现时非常渴望「失去当下」！断片肯定比越狱可行，而风险极低，何乐不为？
想不通哦想不通，胡思乱想会发疯！倒不如关掉脑袋，诚心祈祷，寄望奇迹，将今天删掉，化作南柯一梦，明天醒来一切如旧，哈哈……
哈哈？今天是2012年2月29日，四年一度积闰而成的2月29实在太好记，注定难忘，焉能妄想删掉？
* * *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