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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15)》狱卒

  • 谭炳昌
  • Sep 13
  • 7 min read

Updated: Oct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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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的「士农工商」概念并非严格的等级制度,却颇合情理地大致反映了各行业对朝廷和社会的相对重要性。反之,现今社会将虚拟不实的金融把戏与失控的贪婪视为成功标志,公然向往,更将原属下九流的戏子艺人捧若天上明星,地位远超养活众人的农民,价值尽情颠倒。除了农耕,不少需要卖力的实质工作也被长期忽视,甚至贬低、歧视、厌恶,原因无非工资不高,形象欠佳。清洁工是典型例子,狱吏也好不了多少。在吃撑了的「先进」社会,辛劳贡献与收入经常成反比,关键的工作勉强糊口,可有可无的虚荣职业反而名利双收,而金钱回报是多数人衡量「成功」的首要指标,甚至唯一标准。


大概由于电影等流行娱乐的负面渲染,就算从未见过狱卒的人也可能怀有少许偏见,以为他们笑的时候奸狡,不笑的时候凶恶,惯性作威作福,闲来虐犯为乐。在现实中,塘福的柳记完全没有戏剧色彩,常挂脸上的表情稍微木纳,正常得很,与所有心急下班的打工仔并无两样。我所遇过的阿Sir丝毫不像有兴趣搞变态的人。其实将犯人灌水费力费时,没有上头下令,另加虐囚补贴的话,谁有这份闲情?更不用说性侵周身臭汗的囚犯了。当然,不排除这务实心态与文化背景有关。农耕人民世代相处,基因中刻蚀了深度结怨的长远后果。游牧文化则不然;荒漠偶遇陌生人,可礼待,可劫杀,绝大部分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没有后果。这大概是大漠文化较为豪情狠辣的原因吧。


监狱内,各色人等来自五湖四海,萍水相逢,品流复杂,与大漠驿站有几分相似。除了部分黑道老相识和惯犯常客外,有缘共住一牢的绝大多数刑满后各走各路,纵使重逢也不识,就算在惩教署的管控下不会互相劫杀,也没有必要以温情相待;在这情景下伸出的援手,特别感人。

在荔枝角期间,印裔阿Sir见我接到过界通知后六神无主,主动教我通知家人,还顺便安慰几句,说塘福乃五星监牢,无需担心;除了出自好心,想不出他有任何其他动机帮助我这个陌路囚徒。他是阿Sir,我们大概率余生也不会再碰面,看到我的窘相,就算不嘲笑也大可以事不关己不劳心,反正我早晚会知道如何通知家人。他的好意甚至不需要我感激。假如我感恩之余大动作道谢的话,他随时会觉得尴尬异相。几句出于恻隐的关怀,胜过渴时一滴甘露,令我铭记不忘。


当然,阿Sir们并非圣诞老人;面对来自三山五岳的好汉烂鬼,圣诞老人哈哈哈会连大胡子也不保。狱卒们大都不苟言笑,保持距离,以防天下大乱。然而相处之下,最严肃的柳记其实也相当人性,只不过为了三餐上班坐牢,保持威严也是工作所需。负责管监狱的公务员没有诱因设置司法圈套,引导无知疑犯自掘坟墓。疑犯到了惩教署手中时已是正式罪犯,是否罪有应得与他们无关,锁好管好便是了。囚犯入狱各有其因,幻假幻真,阿Sir没兴趣加插个人判断。反正官老爷判你坐监,他负责看守,前因后果无谓深究;底层执行员工对司法程序没有影响力,对制度的公平性和技术逻辑等抽象原则自然兴趣不大。


犯罪率固然会间接影响狱卒的工作量。然而他们说到底都是公务员,工作量更大,应付不来也只能按部就班慢慢来,任由积压,那又如何?工作更清闲,手中捧着的仍然是铁饭碗,并无分别。没有直接利害关系,倒可以较为客观地看待囚犯。


在法庭当值的狱卒,大部分时间都在犯人栏内做白日梦。判决一刻,迷迷糊糊听到 guilty 这英文字的话,便拿出手铐准备开工,听到 not guilty 便开闸放人,心情好的话说声「恭喜」,广结善缘,顺带蹭点儿正能量;此刻旁听席上气氛良好,只有控方律师们稍微沮丧,检控官俯首咬唇,脑筋在上诉的问题上打结。好的检控官好像职业运动员,不易言败,一仗输了还有上诉,屡败屡战。反正有的是公家时间与资源,总有方法将这暂时无罪的疑犯弄进监倉,等着瞧吧!


惩教上游的廉署和律政司都有压力入罪——入罪率高是专业成就,有助升职加薪续合约,亦可在家人朋友面前炫耀。疑犯都难免心情紧张,经不起老练的盘问员半吓半哄,很容易半推半就地掉进司法陷阱。良心谴责?呃,那是不够专业。证明疑犯有罪是控方的职责所在,也是制度精神,入罪越多越好,罪状越重越本事;不服的话可找天价律师洗脱罪名,脱罪是昂贵律师的存在意义。没钱?唷,有法援,免费的,嘻嘻,或许先到花厅坐坐吧,也是免费滴。


还记得戴力律师的隐晦警告:「根据我的经验,不能排除有人会在背后教唆他在庭上被盘问时不作任何辩驳,爽快承认过往作假,以示真诚悔过,尽快略过无法争辩的事实,同时博取法官信任。」


吓!有人?啥人呢?戴力,你荒谬绝伦!


他没有回答我的质疑,只望着我蛊惑一笑,用眼神透露心底话:「慢慢你便知!」十分讨厌,可恨讨厌的说话可能最老实。


四月下旬某天,塘福饭堂电视惯性重复了叙利亚等国际大事后,接着上的本地新闻是有关廉署總調查主任曹永年与两名高级下属在一宗窩輪造市案中教唆證人作假应付法庭盘问,罪成入狱。


「竟然告入?出奇噃!」同桌囚友一边用火柴剔牙,一边评论。


其实除了律师们的隐晦指控,不少知情人士也认为教唆证人屡有发生,无奈很难拿到真凭实据,而律政司对同僚这方面的差错较有同情心,极少告上法庭,更莫论入罪了。谁料上得山多终遇虎,这次的污点证人是无间道,身上有辩方律师安排的录音设备,于是曹总落网。以后培训证人大概要在桑拿房天体进行了。


「热烈欢迎阿Sir入册!」


几位师兄突然欢呼,隔台击掌。我由于个人恩怨,有冲动加入庆祝,但随即想起曾经承诺自己在狱中要万事低调,于是没有啃声。师兄们的突发情绪,说明了为何曹总这类囚犯有机会被安排单独禁锢以保人身安全。不幸的是,单独禁锢会拖慢时间,感觉上将30个月的刑期拉长。



整体来说,塘福气氛大致和谐,阿Sir基本上不横蛮,甚至友善,囚友之间井水不犯井水。我起初以为这是由于它是低设防监狱,但有经验的师兄告诉我高防监狱的人际关系比这里更文明谨慎。大牢内有不少注定坐穿牢底的重犯,加监对他们来说无非黑色幽默,没有阻吓作用。但大佬们心里有数,叱咤江湖的日子已成追忆,如今虎落平阳,要在柳记手上度余生,不知收敛无疑自讨苦吃。来监倉上班出粮的狱吏也明白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犯大案的人被迫动真格的话,怨气有可能蔓延到尚有人情网络的旺角街头,有关狱卒总不能永远自困牢房。大家都是明理人,于是大牢之内一片和谐,新知旧雨同看云卷云舒又一天。


其实很多阿Sir与犯人同属草根生,长大后人各有志,有的当了差捧着铁饭碗养妻活儿,有的铤而走险,梦想歪道超车发大财,在金钱万岁的社会活得过瘾一点,享受财务自由,归根结底亦不外谋生。如今有人不慎翻了车,他们又再笼中相遇,纵使素未谋面,身上制服颜色不同,却似曾相识,隐约的共同经历与命运强加的价值观,令他们直觉懂得对方的敏感与苦衷。


我起初颇为好奇滥权虐犯等问题是否严重,但始终看不出任何值得报告的迹象。


一般狱吏对文字有抗拒,写报告是一种精神折磨,而狱中发生任何真假意外都会惹来大量文书工作。管理方给我的印象是一切以和为贵,最理想的环境是大家各安其分,坐牢的乖乖坐稳,看守的安心打盹,齐齐看报、闲聊、抽烟、看电视、吃饭、如厕、冲凉、上nigh,让空洞无聊充实每一天,不经不觉又一个月,工作的出粮,刑满的出狱,稳妥双赢。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爱好和谐,总有些人天生喜欢试探底线。狱方对这些冒险分子基本上颇为容忍,一般来说警告无效便关水饭房,耳不听为清净。入册首晚在荔枝角的隔壁师兄为了一口烟当阿Sir面殴打囚友,也似乎没什大不了。被毒品支配行为的人,狱吏见多了习以为常,据说通常只会将搞事分子单独禁锢,让他孤独地尽情自喊自残而已。


塘福的雷雨没有石屎森林隔滤,分外凶猛,平房监倉内雷声贯耳,电光入室,犹如末日来临。某晚上风雷大作,小朋友们可能喝多了几杯清水,也可能心里暗自害怕雷公算账,假借派对联欢围炉取暖,猜水拳扮轻松,气氛欢愉。我正想用小毛巾蒙眼入睡之际,无意中看到雷电中有位年轻阿Sir独自在铁窗外观看古惑仔猜拳,看得入神,表情向往。他跟正在开派对的小黑帮年纪相若,头顶那加了防水胶套的乌纱和身上的斗篷都在滴水。坏分子在开心作乐,奉公守法的人民公仆为了一斗米在狂风暴雨中孤零零地执勤。他这一刻可能正在质询雷公天理何在,遽然发现我的目光,便像逃学生碰见班主任般紧急转身,大步离去。打在身上的雨花,霎那间消失在密麻麻的黑夜。


某天饭后,一位老狱吏跟我闲聊几句,告诉我他下星期便退休了。纪律部队的正式退休年龄好像是五十五。我很替他高兴,诚心祝贺:恭喜晒喔!他苦笑道:「阿昌,我踎足三十三碌,依家杀人都唔使坐咁耐呀!」在监牢度过三十三个春夏秋冬,确实好比终身监禁,不过他终于获释,而年纪未老,尚有作为,兼有长粮垫底,在香港也算幸运一族,羡煞不少人矣。


狱卒喜欢取笑我每天收到太太的来信 。。。「快乐」并不一定是「自由似风」
狱卒喜欢取笑我每天收到太太的来信 。。。「快乐」并不一定是「自由似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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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与子同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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