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13)》坐花厅
- 谭炳昌
- Sep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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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Oct 23

说英语的人入狱是 go to jail,字面直译是去监狱,类似去看戏、去喝茶,略带动感,有种自愿而往的意味。中国人身陷囹圄则离不开「坐」:坐牢、坐监、坐花厅、坐穿牢底等都相对静态,却比较准确;狱中生活真的以坐为主。
在强迫劳动与强迫不劳动之间有选择的话,相信大部分人都会选择不劳动。然而无所事事等出册看似容易,其实不然。天天呆坐硬凳吸收二手浓烟、看空洞的电视节目、听夸张的江湖轶事、吃不变的监房膳食,虽然不算十分难受,时间长了却会令人五蕴麻痹,感到时光停滞,徒刑无期。时间停步岂不妙哉?光阴抛锚有如延寿,羡煞秦皇,咋看并无不妥,然而一般人没有寄托的话会感到焦躁不安;正所谓人非有品不能闲,除了遁世高人外,连最渴望长寿的人也抗拒缺乏内容的时间。
饭堂是囚犯日常生活的中心,每天有三分一时间在此度过。大厅内有十七张长方形玻璃纤维桌,每张可坐八人,但大部分都只有最多五六个师兄。饭厅连接开放式厕所和冲凉区乃标准格局,见怪不怪。天花吊着五部各自精彩的电视,音量都调至极限,否则会被其他电视和人声掩盖,是个噪音严重内卷的恶性竞争。家里自1982年至今都没有电视,早已忘记了它强大的麻痹功能。想不到久违多年,制作与内容基本依然,活像时间锦囊,没有被过往几十年的社会变化影响。这无意识的娱乐文化压舱石虽有怀旧价值,但嘈吵不堪,非常讨厌,终身被吊大牢也算罪有应得。
几部电视唯一协调同步的时段是新闻报道。虽说是新闻,却毫无新意,与电视剧的陈腔滥调异曲同工。在塘福期间,每天的新闻都离不开叙利亚。香港的电视台都没有驻叙记者,可能连叙利亚在地图上的正确位置也不清楚,却非常肯定叙国政府坏透,所以一批没有领袖但弹药充足的叛军誓死要推翻总统阿萨,无论情节和对白都与不久前被世上最顶级的军事联盟围殴的非洲资源小国利比亚大同小异。现代革命不再需要有血有肉有名有姓有魅力的英雄领袖,甚至连大家听得明白的原因也没有,反正大佬一声号令,盟哥儿们便狗群般汹涌而上,狂轰乱炸。由于叙利亚霸占了头条,伊拉克、阿富汗、利比亚、关塔那摩黑狱等等不受欢迎的大新闻趁机由观众的狭窄视野和短暂记忆中溜走。
新闻内容与肥皂剧情一样,换汤不换药,历久不变却不乏观众,智人真的是个谜团。
以上是我当时的一些个人感想,只在脑海中独自转圈,并未与人分享。
传统西洋智慧说饭桌上有三大话题禁区:政治、性爱、和宗教,我一向不敢苟同。与友人同桌吃饭吹水,不谈这些谈啥?与排泄物有关的趣闻同样不宜上枱,有人重病或死掉的消息也不能送饭,这不许说,那不许说,倒不如独自进餐,自言自语?其实师兄们的平均学识虽然不高,直觉却比一般的中高产敏锐,对人对事的看法很多时更成熟。然而保险计,在狱中还是避谈政治为妙,政治这东西可以比爱情更偏激,更不理性,但我有可能低估了师兄们的政治触觉。
某天,被叙利亚新闻疲劳轰炸得有些迷糊,不自觉咕哝了一句:「又係叙利亚?」
同桌囚友「阿雄」刚刚抽罢三口饭后烟,将剩余的半截塞进原子笔套闷熄后放进口袋,然后轻描淡写地回应道:「叙利亚衰硬啦!美国佬肯定准备打㞗佢啦!」
「点解咁讲呢?」心里同意,但非常好奇他如何得此结论。
「次次美国想打边个,都会喺电视将佢日闹夜闹,闹衰闹臭,跟住掟炸弹!你无留意咩?」
「係噃!」我恍然大悟地同意了他的精准分析。
谈话间,新闻报道已经更换了危机。
当天的股市大跌,评论员说是由于欧债问题恶化。此君在二十四小时前——当我们享用豆腐泡和炸鱼毛之际——才语气肯定地告诉观众当天股市上升的原因是欧债危机好转。如此庞大的经济体系竟然可以一天内轻松掉头。世界日渐虚拟,事无大小都在瞬息万变,不受逻辑情理束缚。正在坐牢的一群暂时与世无关,倒比较冷静客观。
「丢!嘥卵气啦!通通都係假新闻!」他以为我在认真留意报道,好心奉劝我不要浪费时间。
那是2012年4月,「假新闻」一词尚未在主流出现。
电视节目无聊负面,令我对未来绝望,先天下之忧而忧,是高声浪的精神虐待。屁股下的玻璃纤维座椅却是实实在在的肉体折磨。
起初并不觉得狱中的座椅过硬,坐骨在入狱两三个星期后才突然崩溃,失去承载意志,左右屁股互相推卸重心,令我无法安坐。这里要公平指出,没有任何迹象显示署方故意苛待囚臀。狱卒在饭堂的灰色高木椅同样坚实,也没有垫子。
入册后不久,冲凉时察觉到大多数师兄的屁股都黑了两块,左右对称,像熊猫眼,当时想不出原因。待自己到了坐立不安的阶段,才发觉屁股多了两圈特别粗糙的皮肤,手摸有如砂纸。虽然无法检视,但相信熊猫屁股已然成形。看来无论身心,应付外来压力的标准反应是生老茧,自我麻木。
每早上,一众囚徒出仓后首先徒步二十秒前往隔壁饭堂坐等早餐。都不赶时间,吃罢早饭闲坐大概一小时,悠哉悠哉。到狱卒也开始坐不定了,才引领大家缓步十来秒前往隔壁五厂开工,硬邦邦的灰圆塑料凳正在恭候。凳面约砧板大小,中有圆孔一个,直径四五公分,空空如也,照理应该非常舒服;然而有孔必有边,圆周边加固乃结构所需,并无针对,而这窟窿诡异之处,是无论如何摆放臀部也逃不出它的折腾直径。
午饭时分,起身离座会带来片刻舒缓。可惜片刻只有大约半分钟。回到饭堂后立即坐下等吃面包咸豆粥。不论早午晚餐,吃饱后都要在饭堂坐上一个多小时。
星期天和公众假期,差不多整天都在饭堂度过。天气好的话,会有一两个小时的操场活动。只要天色稍为灰暗,阿Sir便会取消「放风」。饭堂内,犯人按堂口而坐,所属公司会赞助零食派对,经费来自会员每月上缴的两包香烟;以我所知,加入黑社会的福利不外乎星期天撒满桌面的垃圾食物——芝士条、饼干、糖果、署片。一般囚犯的月薪大概可购十包香烟,两包烟的税率相当于百分之二十,高于香港政府的个人入息税率,而且没有伤残高龄减免。
没有会籍的所谓「皆子」(粤音Gai Zi,出处不详。请教过的师兄都不知道如何写这个从来没有必要书写的名词,有可能来自台湾俚语中的「凯子」——傻瓜之谓也)是绝对小众,分坐两围看电视、下棋、阅读、写信、或尝试在声浪中交谈。理论上,大家可以在饭堂随便走动以助血液循环,舒展筋骨。然而表面和谐的饭堂内处处无形边界,哥儿们都很少乱跑,何况呆呆皆子呢?坐下吧!
皆子桌毗连厕所与冲凉区,我们可以边吃饭边观赏师兄如厕,低头不看的话也隐约听到频频传来的冲水与呻吟声。马桶常年工作不停,缺乏维修,裂痕屡屡。裂痕久经润泽,吸收了各类粪便菜汁的精华,滋养出一道道棕色的有机疤痕,形同自愈。幸而由于冲水频密,始终保持足氧状态,臭味不重,不怎么影响我们在几米外进食。
冲凉区雾气腾腾,天花不断降下大滴大滴的冷凝水。前往冲凉的师兄络绎不绝,大部分都在饭桌脱光,将衣服留在座位,然后一丝不挂地在我们身边走过。浴罢,赤条条滴着水返回座位,一边用毛巾干身,一边瞪着电视,不错过每个似曾相识的情节。
这就是饭堂。犯人们大概三分一的刑期都在这里坐等时光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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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探监
没有手机电脑的沟通,层次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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