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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11)》监常便饭

  • 谭炳昌
  • Aug 24
  • 11 min read

Updated: Oct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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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已成经典的电影《土拨鼠日》Groundhog Day 中, 主角Bill Murray撞了邪,每早起来面对的都是同一天,没完没了,把他搞得半疯。这电影的成功之处,是观众对剧中人的沮丧容易发生共鸣;不少人以为自己的生活就算说不上多姿多彩,也基本上天天不同,甚至认为人生趣味在于变幻无穷。其实这看法只不过是流行幻觉,典型自欺欺人,与现实大相径庭,却可能导致我们忽视了平淡的安逸,错过了《土拨鼠日》或塘福监狱的潜在幸福。


监房的常规大致上天天相同,周而复始,很少意料之外。其实高度稳定的日常规律有助减少活着便难免的无常忐忑,可惜懂得享受安逸的人是凤毛麟角。


塘福的起床钟有如霹雳惊雷,振聋发聩,聋人也会感到震荡,然而总有几位年轻囚友不为所动,要劳烦狱卒哥哥逐个踢床:「丢你老母!起身呀!」


已经起床的,像出土僵尸,一脸混沌,跌跌撞撞地走进拥挤的厕所,脚跟不离地。二十多人争用两个龙头三个马桶,是有点儿紧张。夜总会打烊了,暂时借来排便。大家都急,一手抓着下面一手刷牙,满口牙膏与粗话:「快的啦!丢你老母!」目标是所有人。水声尿声咳嗽声吐痰声此起彼落,L1仓此刻充满活力,准备迎接新的一天《土拨鼠日》。


监仓中门大开,众狱吏整齐排列于外,是迎接我们的仪仗队。穿过仪仗队的囚犯气味杂陈:隔夜的浓痰,急忙中留下的新鲜尿渍,留在嘴角的廉价牙膏。仰望天色,总不令人满意,不是太热便是太冷,若非太晴便是过阴,刮风下雨更不消说了。


仪仗队的阿Sir们会逐一搜查各人的随身包。更蠢的犯人也不会将违禁品放在包包,然而越是身无一物的人越有嫌疑,必需不断检查。


半分钟后已踢着拖鞋到了饭堂,像早了上台的管弦乐师,打着哈欠等其他人陆续入座。大清早,兄弟们尚未发动热情,甚少交谈,这里也不流行虚情假意地互祝早安。狱卒点毕人头,厨房开始派发新一天的第一顿饭。吃什么大家心里有数,并无悬疑。早餐是米饭加瓜类主菜,另配一丁点肉:星期一二三四五六日——猪牛鸡猪牛鸡牛,周而复始,无惊喜,亦无失望。早餐慢慢吃,没有人会催促,对肠胃有莫大毗益。饭后充分休息一轮才过隔壁开工。大概要走十五步。


午饭较简单,一般都很难吃,但时间很长,方便大家看电视。每天重播的肥皂连续剧不搞笑,不真实,不夸张,没有娱乐价值,没有教育意义,基本上没有内容,囚友们看得津津有味,好像看不到大结局情愿加监。电视比铁链脚镣更能锁定囚犯,就是噪音厉害。


饭堂内不乏虔诚教友;一位同桌囚兄每餐饭前闭目合十,念念有词,感谢上帝恩赐本来热辣辣的饭菜,待我们差不多都吃好后才独自吃凉饭。其实在诸多宗教礼仪中,我比较欣赏谢饭祷告。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每餐进食前花一两分钟反思感恩,对肠胃和灵魂都有好处。然而在外面的自由世界,每顿饭前举行如此繁重仪式的人或许会被怀疑精神脱轨,不过在塘福的铁窗之内,只要不妨碍别人,更古怪的行为也见怪不怪,囚犯的包容态度值得外界学习。


午饭后会休息一大段时间才返回五厂干活。


转眼又到四点左右,阿Sir一声喝令停工,众犯人放下手中一切,列队去操场活动。中学寄宿时严格规定每天踢足球。塘福比学校开明,容许自由活动,各适其适。操场活动完毕,排队回饭堂继续坐牢,有说有笑。大家都有些饿,尽量不去想猫也不吃的炸鱼毛,以免反胃。


吃完饭再呆坐一轮才到外面排队搜身。这次比较严肃,会出动金属探测器。搜身后排队拿夜宵。不是刚吃过饭吗?大概犯人挨饿会触犯某些人权公约,撑死则不犯法,要尽量喂饱。一个粘软洋洋的小餐包,入口绵绵不绝像云雾,像浓痰,咀嚼不费劲,吞咽却得下功夫,浆糊经过喉头时依依不舍,感觉呕心,也有被噎死的风险。云餐包另配浓甜奶水,据说是用德国进口奶粉调制,属上等货色,有外国营养,也有集中营风味,可惜甜得过火,绝大部分师兄都无福消受,有糖尿病的最好绕路走,看一眼也有危险。然而狱方每晚照样准备一大桶无人问津的超级甜奶,最后倒进下水道,老规矩不好改。


监仓内颇有书卷气息,一半犯人看书写信,或用耳机听收音机,也有人偷偷下棋。房间内不准下棋,主要是防止赌博;有赌博便有争执,愿赌的人永不服输。几位肌肉发达的师兄每晚做运动,伏地挺身,挺身伏地,将水桶提高放低,放低提高,直至满身臭汗。在江湖混饭吃要有肌肉,跟白领文员打领带同一道理,都是为了揾食形象。


年轻犯人差不多每晚搞派对,极少冷场。他们与隔壁监仓经常交换零食,穿过铁枝将相同的薯片花生扔过来扔过去。众人皆有的监房零食,千篇一律,有啥好交换的呢?我始终都弄不明白。监仓之间的繁忙交易似乎没有物流记录,却从不出现纠纷。


每晚都有师兄上「夜总会」休闲作乐,无需订位。大家都很守规矩,很少争场子。

晚间活动逐渐被鼻鼾取代。大家离开出狱的日子又接近了一天。明天和刚刚过去的一天基本上一模一样,只有饭桌上的三餐会按程式改变。



生活在塘福,包吃包住,每天定时四餐,绝对没有营养不良的顾虑。膳食经专人设计,悉心安排,除了晚上的甜奶不宜食用外,其余三餐的味道、质量、营养价值都很合理,内容也规律,可预测性极高。每位犯人都知道今晚和明早吃啥,就算被判终身监禁的人,不过界的话,亦可准确预知剩余人生的每一餐饭。有些师兄视这永恒餐单为变相惩罚,甚有怨言。但我自从退休后,大部分午餐都吃同一道菜:芽菜炒豆卜,比塘福更单调,所以并不介意。


据说自塘福初开,以下餐单便一直周而复始循环不息。假如这是绝密资料的话,谨此向惩教署衷心致歉,不知不罪,万望包涵:



早餐

午餐

晚餐

周一

豬肉,瓜,米饭

甜紅豆粥 + 白面包

2只鸡中翼,青菜,米饭,酸开眼橙一个

周二

牛肉,瓜,米饭

咸花生粥 + 白面包

炸鱼毛!  千年老煮蛋, 青菜,米饭,酸开眼橙一个

周三

鸡翼,瓜,米饭

甜綠豆粥 + 白面包

炸鱼毛!  豆卜,青菜,米饭,酸开眼橙一个

周四

杂豬肉丸,瓜,米饭

极度噁心咸黃豆粥 + 白面包

2只鸡中翼,青菜,米饭,酸开眼橙一个

周五

牛肉,瓜,米饭

甜花生粥 + 白面包

炸鱼毛!  千年老煮蛋, 青菜,米饭,酸开眼橙一个

周六

鸡翼,瓜,米饭

咸腐皮粥 + 白面包

炸鱼毛!  青菜,米饭,酸开眼橙一个

周日

杂牛肉丸,瓜,米饭

广受欢迎甜奶茶 + 紫色咸豆粥 + 白面包

炸鱼毛!  煎蛋, 青菜,米饭,酸开眼橙一个


除了主食,每天都有瓜菜,都颇新鲜,并非开始腐烂发酵的便宜货。然而烹调过程明显有晦气,盘中瓜块形状不一,大小各异,毫无疑问是乱刀斩出来的结果。从前以为瓜屁股不能吃,现在亲身证明了吃瓜脐不影响身体,只不过味道像木头。


英治时期的欧印囚徒有某些特权。这些特别待遇慢慢伸延到其它少数民族,变得繁复多样。今天的犯人可以基于族群、宗教、健康等原因申请特别膳食。ON老外一律早餐吃面包冻蛋,不值得羡慕。回教徒的餐单没有猪肉,但烹调过程有多「清真」则不好说了。伊斯兰餐的一个特点是全盘印度化,什么菜都伴以咖喱汁。在前线阿Sir眼中,大屿山以西基本上都是吃咖喱的族群。我的家也在大屿山西面,而我也真的很喜欢吃咖喱;塘福的咖喱越闻越香,可惜没有资格品尝。一般犯人也可以要求免牛肉或吃全素。糖尿病患者所吃与普通餐大同小异,只不过去除了味道。


在餐饮安排方面,惩教署的体贴程度大致可媲美现代航空公司的商务舱,但没有遵守绝对严格的素食守则或全面禁止花生等新潮毒物。闻到花生会死的人最好循规蹈矩,千万不要坐监。然而犯人选定了某种餐食后,除了有医生证明特别原因,不可随便改变主意。我曾经饭后无聊,随口对阿Sir表示希望改吃一轮咖喱。


他笑说:「想食咖喱?先包头啦!」


「咁食素可以嘛,阿Sir?」


「你以为呢度係酒店呀?」又是这个被严重滥用的假设性问题。


「当然唔系啦,阿Sir,」我笑着回答道:「呢度系花厅,比酒店高级得多!」


阿Sir也笑了。



撇除夜宵那顿变态甜奶和浆糊面包,其余三顿正餐中,午饭最难吃。在以上的轮回餐单中,「粥」字出现了七次——对,每天一次!午饭时分,一大塑料桶的咸甜粥品会摆放在饭堂地上,由当值师兄用大勺舀到排队轮后的犯人手中胶兜,很有监房风。取粥后,续领白面包一块,上涂牛油,偶尔会局部呈橙红色,据说是果酱,但更像是污迹。我吃过不少果酱,却从未尝过如此暧昧的味道,五味杂陈,非文字所能形容。


然而我没有忘记塘福是监狱,不是五星酒店。从这角度评价,膳食无论质与量都相当不错,然而囚友对永恒餐单生厌,不时发挥创意衍生另类零食,亦属人之常情。


在指模房侍候阿Sir和辅助文书杂务的几位师兄由于经常接触到敏感资料,基本上与其它囚犯隔开,自成一伙在指模房用膳。有次我在指模房无期闲坐时,尝过他们用熨斗烤的吐司,简直绝品!离开塘福后始终没有在家仿制,主要是老婆不会同意我扩大熨斗的用途,我也不想破坏这美味回忆。


L1仓的年轻犯喜欢在宿舍泡制日式「芝士饭团」。工艺简单但蛮有创意,方法如下:


1)由食堂偷运米饭回宿舍

2)将米饭与碾碎的Cheetos混合。Cheetos是一种工业味道的芝士面粉球,狱中可购,非常噁心,但深受小师兄欢迎

3)搓成球状

4)将饭团放进万能胶兜

5)在厕所用热水加温后开吃


烹调过程令我反胃,但饭好时监仓内香气四溢。



早晚两顿正餐的分配过程有序:犯人入座后,狱卒先点算人头,然后安排逐枱领饭,排队经过厨房与饭堂隔墙中的一条狭缝。出菜缝与腰同高,仅够输出碟盘一个。在厨房作业的师兄看不见外面的人,以防私心作祟。狱方对这类细节考虑得非常透彻,大概都源于经验。经过派饭缝隙时,我们可以作出被囚期间罕有的自由选择,低头大喊:无汁、少汁、或多汁。厨房师兄会酌量浇酱汁于饭菜上才推出。某星期二早上(星期二早餐吃牛肉,见上表)我刚挨过了要命的昨天,有如死过翻生,心情恍惚而轻松,突然对着派饭缝喊道:「四成熟,唔该!」厨房顿时卡机,人龙停滞。几个较醒目的师兄心领神会,笑了起来,我则开始担心自己面临水饭之灾,额头不住冒汗,连忙大声更正:「Sorry sorry!讲笑咋师兄!少汁唔该,唔好意思!」


幸而厨房师兄很醒目,立即重启运作,推出一碟少汁水瓜牛肉饭。监督阿Sir见状也清醒过来,向我责骂:「阿昌,玩嘢呀!」他们都知道「阿昌」这老头间中会玩弄无聊把戏自娱。

「闷过头讲笑咋,阿Sir,唔好意思!」


阿Sir转过头去不理会我,也没有将我遣送水饭房。拿着早餐急步返回座位。


喜欢开玩笑是我的长处和短处,但心里明白在塘福卖弄风趣要格外当心。


狱中日子枯燥无聊,囚犯与狱卒都不介意偶尔来点轻松小插曲,前提是第一要浅白易明,隐晦幽默很容易被怀疑话中有骨头;第二是不能嘲弄官方操作,影响柳记威严;最后是绝对不能映射任何人,以防有人自动对号入座后恼羞成怒。在监房说笑需要很高技巧,有理性的人都应该避免。曾经几次目睹师兄们谈笑风生中无意触及对方的暗痛,一分钟前的友好气氛瞬间阴霾密布,甚至杀气腾腾。无奈品性难移,间中会不自觉冒险搞笑,但绝对不敢讽刺。讽刺是我最喜欢的表达方式,可惜在香港扎根儿没市场,越自以为高明的讽刺手法越没有观众,只会惹来白眼。


初到塘福时,每餐都选择「多汁」以润吞咽。过了大约一个月,早上起来经常晕眩,怀疑是大量不明成分的酱汁所致,于是改选「少汁」保健,晕眩却没有消停。想起自己从不体检,不知道血压血糖等现代指数有否超标,突然忧心起来,决心求助于黄袍医官。他替我测了血压,说74/114比年轻古惑仔更标准,证明我枉活了几十年。然而医者父母心,保险计还是处方了每天两粒小药丸。哈,不消两天真的不晕了。我感谢他妙手回春之余,顺便多口请教那灵丹妙药究竟是啥?他打了个眼色说:「维他命C!」面露讥笑。


有啥好笑呢?「哦!原来我缺维他命C!」


三餐中,早餐最合胃口。午餐虽然有营养值,但一向不喜欢直接吃豆(却很爱吃豆类制品如豆腐豆泡豆浆之类)。然而这无非个人口味,大部分囚友对豆粥都没有意见。唯一众口一词「不可吃!不可吃!」的东西是炸鱼毛。


一直以为小时候被妈妈强制服用的鱼肝油是本行星上最难入口之物,没想到塘福的炸鱼毛比鱼肝油恐怖得多。不幸的是,除了星期一、四,炸鱼毛每晚例必出现。被淋上酱汁的鱼毛由狭缝现身的一霎那,可以隐约听到领饭人的叹息。


这些人憎猫厌的鱼毛,大小长短跟一个矮小胖子的中指差不多,估计在开饭前好几个小时预先炸好,然后堆放在厨房放凉去油,吸收水分喂苍蝇。这些小鱼的生理结构非常吊诡:幼骨比肉多。这些比针还纤细的骨头满布全身,却看不出组织系统。众多幼骨的作用是什么呢?鱼儿生前游泳时会否感觉浑身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骨刺呢?上帝造牠们的意图究竟是啥呢?问题一大堆,都没有答案。虽然塘福鱼毛基本上不宜食用,然而自小秉承家训,绝不浪费食物,所以每餐必吃干净,顺便锻炼意志,消业挡灾。先父也不允许投诉食物,来什么吃什么,只准感恩,不许怨言;但我相信他尝过这里的炸鱼毛的话,也可能会破戒。


每周四次的鸡翼味道可以,很有鸡味,在今天的超市文化圈中难能可贵,但也有想不通的地方。鸡翼非常非常袖珍,豪无疑问是从XXXS码春鸡身上斩下来的。在市场从未见过如此细小的鸡翼。食品商由雏鸟身上收割翅膀,划算吗?剩下的小鸡尸首如何处置呢?肯定不会扔掉吧!然而蝇量级无翼春鸡有市场吗?想不通,狱中确实不少无法想通的琐碎怪事。


周四的猪肉丸和星期天的牛丸都糊糊滑滑,外表相似,但只要适度调节预期心理,老实说味道还可以,就是光看外表很难联想到猪牛身上,更像从人体内切除的肉瘤,难道是回收再生的医疗废料?


一位资深师兄告诉我餐单是经过合格营养师设计的。


「真?知唔知几时嘅事呢?」什么时候设计并无分别,多口问问而已。


「哇,好耐啰!」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师兄有监房记忆以来都是吃这一套。


心中不禁疑惑:营养师仍然受雇公务体系吗?假使他一如上帝,努力工作六天创造这不朽餐单后第七天开始休息,那么第七天往后的上班时间如何打发呢?师兄说这餐单流传已久,大概始创人已经退休了,空缺了的职位有新人补上吗?接班人上班时候干啥呢?


监狱内很多事情一般人真的无法理解。


监房内最最重要的随身物品,刷牙食饭喝水都靠它
监房内最最重要的随身物品,刷牙食饭喝水都靠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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