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21)》自由幻影
- 谭炳昌
- Oct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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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Nov 1

自由一词在近代非常流行,不少誓死捍卫自由的人似乎从未思考过自由的基本性质或定义,本身的「自由」也从未受到威胁,却照样着魔,究竟是什么原因呢?饥饿的人得到食物都会饱餐一顿,失去自由的人重获自由会如何反应则很难预测,证明「自由」没有标准。
在塘福操场上,这类问题每天伴我站桩,打发时间。学武之人站桩以锻炼意志,积蓄能量。我站桩有形无实,脑袋天马行空,任意胡思乱想。
看周围:一群小师兄追赶着皮球,高喊着「呢度!呢度!」都希望将球控在自己脚下;小撮犯人张大口围观电视机内的日本怪兽决斗,看出了神,魂魄不顾;三五囚友绕着球场散步闲聊;忽然一阵笑声由乒乓球桌方向传来,接着是友善恶毒的粗话哈哈;寂寞的小龙独坐一角自修英语,心念一处。
大约一小时后,热辣辣的晚餐已准备妥当,无需操心。湿炸鱼毛纵使难吃,但营养丰富,咽下便算成功。饭后抽口烟,快活过神仙,剔牙看电视,盘碗有人收,如此生活客观说颇为写意,是不少人的梦想,为何绝大多数囚犯都无法安享呢?除了马拉和台湾两位老实人外,很难找到一位师兄会正面评价狱中生活。当然啦,坐牢是惩罚,被罚者开心满意才有违常理,苦盼出册脱困属正常思维,理所当然。然而出册为啥呢?根据我的小小民调,最热门的答案竟然并非与家人团聚,而是重获自由!
自由可贵,被剥夺了的自由更是神性。
敢问何谓自由呢?
一个非常朴素的现实问题,却从未好好想过。就算正在塘福受靶,天天引颈盼自由的师兄也没有认真尝试过了解自由的面目。反正自由可贵是硬道理,人所共知,问是多余。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均可抛!」是匈牙利诗人山多尔烩灸人口的名句,浪漫得很,但充满矛盾,缺乏逻辑。假如他笔下的「自由」单指解放被劳役的国家与人民的话,最后两句的气概可以理解,甚至值得赞赏。不过在个人层面,抛弃爱念亲情以换取绝对自由只会惹来冷冰冰的空虚孤寂。至于没有生命的爱情,对凡人来说更莫名其妙,没有可行性,与革命事业亦扯不上关系。然而逻辑颠倒的文字自由奔放,简单直接,不烦大脑,曾经迷倒了十多岁时的我。
可惜山多尔二十来岁便死了。生命、爱情、自由,一切归空,没有机会让人生与时间考证自己为赋新词诵自由的美丽诗句。
我无意贬低或挖苦自由。自己的天生缺陷之一就是不服命运指使,执爱自由自在。但此时此刻被迫在塘福花厅的嘈杂声中沉思静修,望着网外的浪球和一群失去了自由的人,不由自主地思考着何谓自由。
自由并无准则,近代却被疯狂追捧、浪漫化、神性化。在很多政治宣传中,「自由」往往与「民主」挂钩,尽管两者并无任何必然关系,反正硬邦邦的逻辑已不合潮流。
表面看来,阐释人身自由并不复杂:假如一个人爱去哪便可以去哪,无人干预阻挡,便算得上有人身自由吧?然而这自由的大前提是有足够的资源和条件「爱去哪去哪」,否则只能原地踏步,身体就是监狱。没钱没自由这现实赤裸裸地不公,却被酷爱公平的信众赤裸裸地拥抱。
思想与精神自由又是另一码事。
首先,除了强用手术或药物改造等手段外,思想和精神都惯性不受控,连主人的话也不听,可况外来力量?先要搞清楚,限制表达并不等同约束思想。你暂时够凶的话,君子不吃眼前亏,你逼我说啥我嘴巴说啥,边说边笑,务求阁下满意,但嘴巴对上的脑袋会自行脱缰,另有主意。你根本无从确定我口是心非,何来约束思想之谈呢?假若我本来就没有思想,那又另当别论,但道理上不能控诉别人剥夺了根本不存在的「思想」的自由发挥。
别扯太远了......
回到操场上的现实,所有在囚人士,包括自己,都不愿意牺牲自由幻觉来换取写意的花厅生活,就是那么简单。很明显,我们心中的自由属于身体行动上的自由;精神自由这东西虚无缥缈,属吹牛范畴,可以暂且不理。
然而无法暂且不理,时刻都要面对的,是行动自由在真实世界中不能缺少的基本条件:钱!
坐公交也没钱,哪来行动自由?远走他乡寻找更虚幻的自由?走呗,有钱吗?大部分师兄在狱外的生活与绝大多数人一样,平时都没有自由睡饱才起床、只做合意的事、只与自己喜欢的人共处,或任意品尝美酒佳肴。有些囚友出册后,回去的「家」是中码棺材大小的笼屋,还不能老在笼中呆着呢!不干活的话,笼屋也住不起。每天出卖劳力十多个小时,像工蜂,却没有工蜂的奉献精神,嗟乎。
那么巧,刚想到工蜂便飞来一只,在我注目的足球上嗅探一轮,发觉没啥好吃便赶紧飞走。时间有限,忙得要死。
蜜蜂自由吗?自由的话,为何会自愿为奴,拼了小命吸蜜采粉以供养一群忙得连「谢谢」也懒得嗡嗡的同类呢?诗人总喜欢以飞翔比喻自由;在他们眼中,会飞的众生都自由,工蜂却自愿为奴,分明打脸。本可活上几个月的小工蜂,一般都只能忙上几星期便活活累死。一生光棍,不为爱情捆绑,没有家庭负担,春暖处处野花香,何不活在当下,找一口花蜜吃一口,之后找个树洞打盹,潇洒享受短暂一生呢?蜜蜂明显不相信「不自由无宁死」这套,宁愿牺牲自由换取早死。难道他们身上有隐形枷锁?
看来蜜蜂与穷人都没有充分发挥自由的条件:一个被本能所困,一个被金钱所限。
有物质条件的人又如何呢?大家都说金钱买不到真爱,但权贵能换来自由吗?
很难想象自古到今的中外权贵活得自由自在。有财有势的人不一定有条件「爱去哪去哪」。举个荒唐的例子:假如英皇的愿望是明年退休让位移民中国,到昆明养病定居,他有这份自由吗?从某角度看,他们比塘福之友更不自由,因为监禁他们的力量更强大无形;而由于不清楚自己被啥所困,连越狱的白日梦也无从做起。
没钱没自由,有钱也不一定自由,那么满街蠕动的小中产呢?
他们衣食无忧,没有名利负担,然而每清早被自定警号惊醒后,余下的时间都要受外力约束、牵引,跟着别人所安排的节奏打滚。大热天时穿西服的人,如何看都不似自由人。打工仔每天三餐中起码有两餐要与时间竞赛,三扒两拨狼吞虎咽,没有囚犯用膳悠闲,细嚼慢咽,闭目吸收每粒米饭的碳水化合真气。下班时间一到,囚犯急刹停工;有抱负有房贷的白领则自愿加班,发挥蜜蜂精神,死而后已。
终于下班了,又如何?没有犯罪记录的中产良民拖着疲乏的身躯回家后,还不是看电视刷手机,跟家人无厘头无意识地闲聊?能够畅所欲言的话,闲话家常诚然一乐也,可怜心中屈闷却不愿与家人诉说的好汉多的是。在家也得应酬,胸中憋气难舒,哪有师兄们吹牛皮过瘾?在花厅可以躺平床上吸烟,有家室的小中产有这分不应该的自由吗?鬼祟抽烟,因为爱你的人要你保持健康,以便明天,后天,大后天重演与今天大致相同的剧目,直至退休,直至……嗯,自由?此话怎说?
越想越不明白,为何被困于此的人都死想出去;凡事想多了必然糊涂。
莫非渴望自由只不过是人云亦云的流行滥调?然而经过一轮独脚脑震荡后,我倒稍为明白自己为何想回家了。虽然退休后的家居生活与塘福的日子大同小异,但我与家人无所不谈,而家中的廉价寝具比这里的舒适太多,太多,太多了。
师兄们常挂嘴边的另一出册诱因是女人,还指明是按次收费的女人(他们极少拿不收钱的老婆或女友来做话题的)。除了女人,另一个经常被怀念的东西竟然是垃圾食物,非常意想不到:「出去首先整番碗公仔面,咪卵讲笑!」
还有……
「排队!」阿Sir的呼喊打断了思潮。
众人擦着地台,往阿Sir的位置挪移。
「排咪排啰,使唔使咁大声呀!」排队小事,用不着粗声大气哦,阿Sir!
从前的狱卒有哨子,时代进步后反而要喊破喉咙。正在踢球的听而不理,继续攻守,直至皮球越栏而出,才过去平台换回拖鞋,留下一大堆热烘烘的白饭鱼波鞋。
我做了几下前弯来放松站了一个多小时的肌肉,拿起随身家当,慢条斯理地归队,没啥好急滴。
为什么蜜蜂不叛逃呢?为何我们都渴望出狱呢?究竟何谓自由呢?晚上,一边吃着软绵绵的面包,一边与这些无厘头问题继续纠缠。
面包黏在上颚,像泥胶,用手指挖也无法彻底清除,需要用水冲洗吞服,但浑身肌肉的师兄正在将两个水桶不停地抓高放低:三十,三十一,三十二……假如这不是自愿而是惩罚的话,定必构成虐囚罪。不敢打扰他自我虐囚为乐,唯有耐心等候。
在他旁边,肌肉不发达的年轻古惑仔今晚上玩「打靶」:猜拳分胜负后,倒霉蛋面向墙壁,拉下裤子。五步外的哥儿们用橡皮圈和「纸弹」射臀,噼啪声与笑声交杂,气氛欢愉。斜对面床的国内同胞在下棋,心无旁骛。深陷中年危机的过气叔父阿华第一百次重读「射雕英雄传」,津津有味。咕噜在床上埋头翻阅局部分解了的圣经,寻找救赎良方或驱魔灵咒;出册在即,自由在望,他一天比一天消瘦,脸色一天比一天凝重。自由真的那么可怕?
我试想一个在集中营出生长大的人。
他自小便听说外面海阔天空,空气自由,爱做啥做啥。「这里是地狱,外面是天堂!」几十年转眼过去,营中长大的中年师兄突然接获通知,明天独自出册,晴天霹雳,心情比咕噜现在的更复杂彷徨。太阳出来,他便要初次面对自由,细思极恐,彻夜难眠。翌日清晨,他可能跪地哀求狱卒让他留下。面对完全陌生的自由,与死亡有何分别?就算深信死后可移居天堂享永生的虔诚教徒,病重时都会祈求痊愈,能拖则拖,极少会恳请上帝从速处理,收己归天。幻想中的集中营之子何尝不是这个心态?咕噜又何尝不是这份心情?
然而集中营门大开的话,所有人都会争先恐后逃跑。
怕死的人不一定惧怕世界末日;有众人陪伴,更恐怖的场景也可以变得热闹。试想全人类手拖手上刀山下油锅,集体高歌,是史诗级的兴高采烈,可发展成一个独立故事……
啪!哎呀!啪啪!哎呀哎呀!丢你老母哈哈哈!
一阵欢乐的打靶声打断了我的创作思潮。
纸枪队越走越近,离开死囚的光屁股只有两步之遥。
哦,原来换了靶。绰号「猪膶」的「官方笨蛋」光着屁股,双手推墙,连声惨叫。每当猪膶受靶,行刑队都会走近几步,百发百中有回响,劲力十足痛归心。猪膶永远不会回头看个究竟,可能他担心回头揭穿真相的话,会破坏他在这游戏中的独特角色,不再受哥儿们欢迎。
突有所悟!我们追求的并非自由。
相反,人其实心底里都希望活在熟悉的情境,应付擅长的单调,和得到认同。莫笑羊群,人追求群体认同的本能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一旦有足够人鼓吹独立思维,高喊自由万岁,路人甲乙丙便会热情响应:「独立思维!自由万岁!」。小黑帮表面崇尚自由,放荡不羁,集体扮酷,无非同侪压力而已。大亨躺在乱花十世也花不完的金山银山上抱怨工作太忙,没有私人时间空间,却宁死不休,亦出于同一心态,同一不自觉的需求:继续在熟悉的常规中熬完此生。连最不守规矩的小孩其实也依赖规矩以安心。试想一个小孩来到这个怪异陌生的尘世,没有任何规矩可循的话,成长过程会是多么的茫然,多么的不踏实。
可能人类的潜意识早被基因锁死,只有很少部分变种异类能够真心享受无拘无束;然而出轨异类一般不受欢迎,由商业机构到教会到黑帮都会排斥。
打靶队终于收工了。猪膶趴在床上屈起双腿装轻松——不痛不痛!丁点儿也不痛!
几个年轻古惑仔站在床边重述如何「在宝勒巷打佢老母肥𨳊哈哈哈」的英雄往事。这故事的所有版本我都听过多次,小黑帮讲累了要休息的话,我随时可以顶上,保证不会遗漏失真。
健身师兄终于举重完毕,到厕所擦汗。
我喝过水后刷牙洗脸,准备睡觉。部分灯光即将熄灭,鼻鼾与梦魇会相继登场,不知不觉中太阳又会如期在东边升起,落山前我们又会吃炸鱼充饥。明天将会发生的事情大致可以预测,当下心安。
世上没有正常人愿意做奴隶,然而一般人在潜意识中同样不希望面对真正的自由。原因很简单:应付不来。
突然想起「自由自在」一词。传统上中国人较常用的词是「自由自在」而非单单自由,想落道理甚深。能够自在面对人生起落无常,凡事处之泰然,则无时无刻无处不自由。不能自在的话,自由毫无意义,甚至令人惶恐。当然,做到自在随心需要很高的境界,并非说说那么简单。
自在再进一步,更是逍遥……
「出去之后,首先整翻碗餐蛋面,然后去揾只鸡丢镬劲嘅!」小师兄兴奋地宣布。他大概出册在即,自由在望,恐慌之余,唯有借熟悉的工业面条和廉价妓女来制造目标,暂且麻痹。
够啦,希望今晚上睡得自在。
* * *
下一章《公义蜃楼》
公义比自由更抽象,更难捉摸,但更有群众的真心支持
将于11月5号左右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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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这个词,在当代被无数次高呼、引用、标榜,却很少被真正理解。James 在《花厅(21)》中以冷静而内省的笔触让我们重新直视这个被滥用的概念。
他并非在批判外部的权力,而是在探问人心的囚笼。
当身体被迫停下,思想反而获得了最纯粹的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