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22)》公义蜃楼
- 谭炳昌
- Nov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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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平公义比自由更难掌握
一般人可能并不真正需要自由,却真心渴望公平
起码希望自己的人生比其他人的更公平
富人们都说:「人生根本就沒有『公平』这码事,认命免得瞎折腾」真的吗?
公平比自由更难掌握。
虽然大部分人不一定清楚何谓「自由」,但绝对「不自由」则比较清晰客观,比如「监禁会剥夺自由」这说法绝大多数人都会同意,不会引起太大争议。然而公平与公义连这最低限度的共识也缺乏,任何事情的公与不公都难以说死、说准。正常人心里都明白无制约的自由会破坏最低限度的公平,导致天下大乱,然而制约手法与力度难有共识,最终唯有妥协,结果人人不满,只不过程度不同而已。
千百年来,有关公平公义的问题困扰了无数圣贤哲者、君王政客、老学究、革命家、大老板与打工仔。一个大多数人认同的公平原则是社会的基本与和谐基础,然而经过世代顶级智人的思考、钻研,公义仍旧没有普世准则,甚至越辩越模糊,分歧越大。所有公平机制对受影响的人来说都不大公平,外人看来更有不少令人费解之处。一个全人类共同追求的伟大目标,搞了几千年,在二十一世纪的全球化世上仍然各有各说,南辕北辙,不同文化背景的群体有时连相互沟通理解也困难重重,更莫论普世兼容了。
古代的理想主义圣人认为最完美的制约是个人修养,然而依靠人人自觉自律不切实际,唯有诉诸于司法刑罚来勉强维持公义,可惜司法制度有点像细胞分裂,一旦出现后会不断自我增生壮大,任其发展会变得过度繁复,甚至产生癌变。今天不少发达国家的司法细节,曾几何时是文明典范,今天已变得吹毛求疵,偏离常识,漠视人性。一个与群众直觉认知脱节的制度,焉能让人感觉公平公正呢?反正千百年来,智人在重重心理矛盾与现实碰撞之中不断实验,时进时退,轮番创新复古,却始终弄不出一个所有人都信服的安排,最终全人类都抱怨人生不公,社会不公,最多程度上有所不同而已。
也许公义类似财富,一般人永不嫌多,盲目追求,却极少花时间究其本质。
趁着坐牢有空,将这难题思考了一下。
孔夫子说「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此话不差,但无论在孔子生前还是死后,一切试图均分的社会实验都不算成功。在全球化日益复杂的今天,国与国之间的资源分配被系统性地极度扭曲,无论如何衡量亦与公平公义相去甚远。绝大部分社会的内部分配也好不到哪里,离开天下为公的理想可能比春秋时代更远。夫子曰得没错的话,天下大患矣。
飘忽善变的民调显示,上一代的美国人曾几何时比其他地球人更觉人生公平。
这相对乐观情绪可能是本性天真所引发的幸福感,亦可能反映了他们在行星上所得资源比例较高,促进了满意程度。然而美国的内部分赃并不理想,充满隐患。财富换来的影响力过大,除了贫富极端化和社会阶级凝固化,亦背离了早期美利坚移民的尚勤精神。继承了巨大财富的子子孙孙,早与勤劳扯不上关系,含着大串金钥匙出生的人甚至蔑视和厌恶劳动力所带来的臭汗味。他们未出娘胎便已经享受着上代资本买来的特权,毫无遮掩地捍卫不公,与封建世袭的权贵无异。
以资本主义价值观搭配机械化的技术法治来维持公义,是人类的一种新尝试。香港同样高度依赖资本来调节社会资源,亦长期习惯了西方的法治模式;美国人追求公义的经验很值得香港参考借鉴。
美式法治理念影响全球数十年,早应检讨修正,与时并进,却不幸被利益阶级劫持固化,变本加厉地依赖技术条文,忽略了一般的人情道理。盲推司法独立而罔顾平衡机制,纵容司法精英金钱挂帅等,都是非常严重的基本问题。
在金钱推动的说客文化之下,法律变得荒诞繁琐是早晚的事;只有高价律师才懂带路的司法迷宫极度偏袒了有钱人,间接将不公制度化、强行合理化。香港的情况未至于此,但这趋势在法治牌匾下不乏信徒拥趸,需要警惕。一切人为制度,假以时日都会因利益集团的出现而固化、变形、失却初心,司法制度亦然,这可能是富不过三代的科学基础,也是人类社会需要不时注入新能量,甚至彻底革命的原因。足够警觉,切实做到不断自我检讨改革的话,可望延长历史周期,但人间没有长生不老药。
不少人非常崇拜所谓「程序公义」与法律的技术层面,视之为神性不可侵的法治基石。凡事有规矩可循当然好,然而机械化的程序与公平公义并无必然关系。相信程序即公义的话,法庭大可由人工智能AI大人主理,法官们回乡隐居好了。靠人肉法官判案有利有弊,好处是在过程中注入人性判断,平衡法、理、情。弊处是法官有齐人性的诸多缺点。再者,由于技术错误而释放一个毫无疑问有罪的恶棍除了荒谬不公,亦有损法治的原意和精神,是荒谬的公义倒退而非进步。
承自英国的「三权分立」,在维持日常社会秩序中能够发挥一定作用,并非毫无是处,然而概念与口号中的「法律之前人人平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等等,在实行中存在巨大差异,需要认真了解,不应盲目接受。
根深蒂固的机制,就算明知不足或过时,也需要极大的魄力和时间去改变。认真了解本质是第一步。
首先,高度独立的司法系统近乎无法无天,连行政高官和立法委员都难以制衡,实行上弊端甚多。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法官汤玛斯的贪腐事件证据确凿,却很爽快马虎地被扫入地毯底,公然不了了之,其他大法官亦毫无忌惮地官官相卫。这近期案例只不过冰山一角。说到底,法官无论如何产生,也必须以服务整体社会为大前提,接受合情合理合时宜的制约,不能像封建贵族般享有终身特权。
其二,一旦牵涉到政治层面,所有表面信奉司法独立的国家都暗地里有行之已久的「沟通渠道」,这安排有实际需要,无可厚非,留心的话,例子多不胜数。孟晚舟、阿桑奇、法國阿爾斯通集團的Frédéric Pierucci等案例只不过冰山一角。以为大英帝国的司法传统大公无私,凌驾政治目的——尤其重大国际政治目的——是非常幼稚无知的误会。
其三,英治时期的香港起用大量完全不明白中国社会的洋法官来主持公道,辩称可以减少「利益冲突」云云。实际上,一个不熟识本地民情的人根本就没有资格主持公道,亦不一定就没有暗盘利害关系。回归多年后的香港,却仍然保留着这殖民地遗风;有些本地华官虽然挂着黄面孔,能说阴阳怪气的中文,但几十年来生活在海内外的高档平衡宇宙,从未体验过公交地铁和街头小吃,基本上与草根平民老死不相往来,哪来资格在民间正确判断是非黑白呢?超然法外的大老爷们与社会严重脱节,高官不接地气之风,是个严重问题。同样地,缺乏企业运作知识的法官对合情合理合法的商业行为缺乏认知,却有一锤定音的权威。这方面我、阿叶、阿年都亲身领教过。
晚上回到宿舍,尝试在小哥儿们猜拳的声浪中继续我的公义白日梦和笔记。
背脊满布瘀红玫瑰的黑帮哥哥连输了两轮,几分钟内喝进两大盅水。虽说喝水有益,但这个灌法有些危险。
在理想世界中,收获与耕耘有一定的合理比例。然而世界并不理想,一个人的努力在别人眼中可能毫无意义,甚至是违法行为……
「丢!唔公平!」红玫瑰终于按耐不住,高声控诉人生不公。他嘴硬不服,却基于健康理由在哥儿们的嘲笑声中黯然出局。
想了一整天,结论不外乎全人类不想自明的老生常谈:在现实世界,没可能令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被公平对待。
那是否代表人生压根儿没有「绝对公平」这码事呢?
看来别无其它结论,除非……除非真的有因果业力,多世轮回?
我从工一个科生的角度分析,生命不断轮回比一次过在这小行星偶然出现,无厘头无目的地扰攘几十年后灰飞烟灭的可能性要高出很多,也比死后安坐上帝之右永恒傻笑更有科学味道。伏尔泰说的没错:「轮回再生与只活今世同样不可思议,并无分别。」我更认为只活今世比轮回再生的可能性相对更低。
环顾人类自以为看得见认得出的穹苍宇宙,没有任何东西会彻底灰飞烟灭;所有物质和能量都在无止休地按照某种幽冥定律变化,色空交替。远的不说,我们的身体无非一堆盘古初开时爆出来的碳氢氧氮磷等化学分子的因缘组合,每隔一段时间轮替换班,但假如能够人工合成,精准复制的话,只会弄出一条科学怪尸。
人只不过是暂时有生命的行尸,至于推动这死尸的生命力是啥,基本上毫无头绪,试问哪来底气假定这神秘的力量是宇宙中唯一不演变不回收的东西呢?最合逻辑的假设是我们的生命力与宇宙中每粒微尘,每卡能量并无分别,同样被某种轮回力量操控牵引,遵循着无法思议的自然定律冲向未来。人类对此定律一无所知,千百年来只有瞎猜。在众多猜测中,我觉得「业力」概念比较完整合理,便姑且称这自然定律为业力吧。
由社会公义扯到轮回业力似乎有点远,有点玄,但所有人间课题,一直追问下去都会变得玄之又玄,没有例外。
真有业力轮回,隔世因果的话,很多的「天生不公」倒比较容易解释了。
假如我观察一个陌生人24小时,会发觉很多事情无法解释。他足不出门,毫无贡献,却在邮箱收到一张支票,简直不劳而获!到了晚上,他无缘无故被警察上门带走,太冤枉了!然而清楚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的话,会发觉今天的一切都有其因。从轮回业力角度看,只看一生的际遇与观察一个人的某一天同样不全面。
不过轮回业力就算合理也有弊端,会带来现世矛盾。
「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有警醒良知的恐吓作用,问题不大。但「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肯定会成为压榨劳役的借口和种姓观念的凭据,用以「证明」被剥削的人由于前生所为,今世正在偿还,剥削者只不过收取微薄报酬替天行道而已!
盲目宿命亦会大大削弱人们追求公平的天性和奋斗能量。
哎呀,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唯有目光如豆,聚焦今生看目前。
只看目前的话,公平也有另一个经常被忽略的角度。
一个人是否成功快乐,第三者很难得知,却乐于猜测。不少人认为有钱有权自然快乐,无财无力活着受罪。然而有财有势的悲剧人生比比皆是,甘贫乐道的自在幸福亦不太稀奇。反正不论人生的剧本源自业力还是纯属偶然,幸福和财富都没有必然关系。奇怪的是,身在塘福的师兄们似乎对这一点点道理特别不认同;他们有个共同迷信,就是金钱万能;钱基本上可以解决一切,令人生美满。这盲点可能是他们今天聚首塘福的原因之一?
跟师兄们闲聊时,遇到合适机会会带出「公义」话题,以为他们会借题发泄满腹牢骚,让我乘机吸取经验,窥探心态。想不到他们基本上都没有兴趣研究什么公义公平,也没有任何控诉人生的冲动。更意想不到的是,他们都认为自己因为穷才在法治天秤上老处下风,理所当然:「唓!有钱咪有公义咯,咁卵简单!」在金钱与公义这重大关系上,这班穷师兄的见解竟然与索罗斯或盖茨之流甚为相近。估计这心理状态与封建社会的农奴相似:老实接受现状是最简单实际的生存之道。什么公平公正,社会公义等,只有吃撑了等拉的人才会好奇。在他们眼中,有钱必然有公义,所以千方百计都要揾钱,无论如何都要揾钱,没钱说啥都是扯淡,因此连头脑聪明的师兄也会为了发急财而冒蠢险,结果又进监房穿拖鞋。
公义与金钱的关系真的如此紧密吗?让我们尝试从数据中发掘丁点端倪吧。
美国法庭的定罪率非常高,但其中只有大概百分之二——没错,只不过2%左右,都是官方数字——的案件完成审讯程序,其余都是经「认罪协商」定罪的。原因很简单,律政司有无限资源,穷「疑犯」没钱纳保,被关起来候审,脆弱待人生瞬即摇摇欲坠,结案却遥遥无期,今天死硬不屈的话,再蹲几个月,继续玩玩程序公义吧!待时机成熟,辩方律师与控方协商后会建议疑犯「认罪」,速速了事,反正认罪后刑期不会超过已经熬过了的还押岁月,有幸家庭尚在的话可立即归家吃饭,否则随时再搞几年,自己决定吧。我是疑犯的话会乖乖认罪。
民事诉讼更是如此。理直气壮的穷人为了原则,下不了气,一心要与有钱佬对薄公堂玩官司寻公义?好哦,看你有多少金钱、时间和精力吧!穷人与财主在司法领域单打独斗,胜诉的机会微乎其微,近乎零。
从师兄们的角度看,「希望」与「安稳」二者不能兼得,只能选其一。明知铤而走险凶多吉少,却可带来几分希望,更低的概率也有赢面,胜过原地踏步。安分守己不冒险的前途会更稳妥,可测性较高,但测出来的结果是一辈子挨穷。而一旦踏出了以身试法的第一步,便通常不会多想,甚至刻意不想。沙场上的士兵,不会在休息时段盘算下一轮冲锋陷阵被炮火打掉双腿的的机会率。
再者,在现实中并非每次作案都会被法网兜个正着的。就算今次落网被控的过程有欠公允,想到自己过往五次犯案都没有被抓,心理便会找到更高层次的平衡点,安然接受裁判。荔枝角的偷车贼便是这个心态。天天违例泊车,三星期后才第一次收到罚单,有公平意识的人会庆幸好彩,感恩盈利,不会抱怨。
一连串的问题似乎反映了某些自古存在的人类现象,看得见摸不着,幻有幻无,像海市蜃楼。
盖上笔记本子,将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发还时间,继续发酵。
浪费了一整天,感到充实从容,毫不可惜,坐牢就是有这个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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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
闲、思、修
人类的常态,真的禽兽不如吗?
大概11月15号左右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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