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6)》师兄
- 谭炳昌
- Jul 20
- 17 min read

这里是大江湖的水族箱缩影。来自三山五岳的绿林大盗,鼠窃狗偷,黑帮骨干,骗徒悍匪共聚一堂,不算盛会也是个难得场面,可以看足一整天,甚至三五天,甚至几个月……不过,唉,三年则略嫌太长了。
「齐人福」主动查询后,第二天便过界去了,没有机会跟他道别。他大概也没有想过有人会希望跟他道别,感谢他及时搭救之恩。万宝路成了我的新导师。我们与粉皮脚同床异梦的翌日,他告诉我大量掉牙和皮肤瓦解是「冰毒」所致。冰的学名是「甲基安非他明」,不过只有与社会严重脱节的人才会用这学名。
早餐时,他递给我一小块从报章撕下有关约翰和我的新闻报道,似乎以为我会兴奋不已,连读三遍。我礼貌地接过剪报,心想,假如犹太人的上帝今天才派独子下凡受死,手脚被钉穿窟窿的耶稣复活后现身门徒时,众人会否争先恐后与他分享几天前钉十字架的现场视频呢?
其实报道只不过一小段,远离头版,一般人不会察觉,但师兄们由于犯了罪,人生获得了额外时间,有条件将小报看完又看,任何细节都走不了眼。碍于万宝路老师的热情,便看了一下。报道出奇正面,意想不到,大概是新入行的记者。文中居然引用了法官大人说我们是「受害人」而非「作案人」这矛盾结论,好像有替我们讨清白的意思。百多字的篇幅,三分一花在描述老婆「当场哭成泪人」的泪崩景象。
「竟然无乜错字!」一笑,将剪报交还。
「比你喇。」给我?心想:要来干嘛?
「唔要啦,唔该晒!」他有些愕然。
为了防止自己脱离现实,已经好几年不大看报,当然没有收藏剪报的习惯,审讯期间也没有保存有关的新闻;公关同事收集传阅的小段报道,经常离题万丈,牵强地替沉闷无聊的案情增添色彩,令局内的我频频翻眼,哭笑不得,这样的垃圾留来干嘛?暮年闲来细读?留给儿孙纪念?
聆讯期间,尤其在太阳高挂的日子,经常有记者闯公堂叹冷气。大多数是年轻人;这行业工资低,名誉差,时间长,很难吸引人才。他们都很累,对庭内的熟悉功架早已不感兴趣:戴假发的演员表情肃穆,以18世纪的辞令争辩21世纪的纠纷,为了揾食,不苟言笑,关键时刻往往会加插拉丁散字混淆视听,增添神秘色彩。无冕皇帝的马前小卒连基本英语亦一知半解,在法律精英的拉丁文面前难免感到虚脱;满头雾水加上空调效应,随即进入半昏迷状态,呼呼入睡,直到大腿上的本子堕地有声,惊破公堂重地,被洋法官抬头狠抽一眼,才收敛嘴角口水,调整坐姿,伺机引退。
大部分记者只会逗留五到十分钟,感到身上热气稍退后便起身向法官鞠躬,让屁股带头两步退出,是古代太监的步法。鞠躬是法庭的礼仪要求,用屁股带路引退则是小记们的专有行为,大概是看多了清宫片。至于目下的案情发展,他们只要安心等候,廉署自会发布以报章手法撰写的「新闻稿」,搬字过档便可交差。
很多师兄都是监房常客。他们深谙狱中规矩,认识部分囚犯与狱卒。老友们在操场或指模房相遇,经常不能自己,扬声招呼。
「丢那星!又係你条冚家铲?唔係啱啱至出咗去咩?」咦,兄台你不是刚刚才刑满出狱的吗?怎么又再相逢?
对方尴尬地一笑作答,反正一言难尽。
「今次衰乜卵呀?」这次你何事进来呢?想不到资深师兄也会以这问题破冰。
被问者人在距离,又众目睽睽,通常只会耸肩作答,不会详细解释。后来我发觉有些监犯原来真的不大清楚自己为何身陷囹圄。靠犯法吃饭的人都心知上得山多终遇虎,偶坐花厅乃工作的一部分,无可避免。至于具体入狱原因,对他们来说只不过书面手续,无需执着。
「几碌呀?」一碌代表一年。
被问者羞涩地伸出几根手指示意,表情尴尬,谦虚自豪各几分,大概是刷新了纪录,站在犯罪生涯的新高峰,不想显得太过自得。
「哇!丢你老母吖!」凌厉的粗话没有丝毫恶意,代表了同情?不忿?恭贺?佩服?都可以,都可能。
荔枝角饭堂的场景跟商业集团的行政员工研讨会有不少相似之处。
这年头,跨国公司流行「闭关」开会脑震荡,高层齐集研讨发展方向和市场战略之类。主席扮秦王,誓要一统天下,伙计扮李斯,出谋献策,还有一大群赵高在会场嗡嗡叫营造气氛。会议地点一般都选择希腊或泰国或摩洛哥等度假胜地。咖啡小息是最重要的时段,不喝咖啡也得积极参加。看人,也让人看。法国公司开大会的监狱氛围最重:全场男人,身穿深色西装,喉结彩色领带,低声交换是非,高声吹嘘成就,重点稍微吞吐,暗示事关重大,不便多言。
眼前一众师兄就是这个模样。
犯人的制服比企业西服更单调划一,样貌表情则比较多样化,相对生动。身体语言大致相同:点头慢,表情酷,眼神警惕,笑到即止,热情留有余地,对上舐痔不露奴颜,对下亲切不失身份,一举一动都尽力表现江湖风范,周围都是观众。
闲坐饭堂看师兄,将他们引进白日梦中,肆意胡猜乱想,然后记录在案,除了自娱之外,也可供日后琢磨。不消几天,已经写满了整本笔记本。
看!这两位鹤立鸡群,一副大有来头之架势。
另外一边那位皮笑肉不笑,舌头闪烁,神情飘忽,一看便是小人。
后面那小个子也好不到哪里:窄额嶙峋,耳如螺壳,小眼珠不停滚动,尖嘴巴口若悬河,在努力说服身旁的老头。老头儿白发盖顶,俨然权威学者,半点不像监趸,却非常用心聆听螺壳耳,不住点头。
近距离观察来自五湖四海的师兄汇流互动,有现场参与感,好像自己是江湖电影的群众演员,扮演路人甲的同时,对主角们的精彩故事心生好奇。然而他们在现实中的角色大多是穷人,用「精彩」来形容贫困一族的历程,有些强作浪漫,不近人情。不过,他们真的是「穷」人吗?在今天的香港,饥寒交迫已基本上绝迹,低收入阶层也经常暴饮暴食,贫穷的本质有很大的改变,值得重新思考。
在荔枝角不愁吃喝睡,无所事事,是思考这类问题的好机会。
香港的捱饿赤贫几十年前已被「公屋化」了;而公屋正是不少犯人和狱卒长大的地方。香港的公共房屋政策是大德政,绝对值得点赞,我完全没有意思在鸡蛋里挑骨头。但正如坏事有正面,德政假以时日也会出现负面,人生就是这样循环生灭。
捱饿式的赤贫有如狩猎用的脚夹,被夹的猎物痛死也得挣扎,大不了留下一条腿,不挣扎必死无疑。
相比之下,「公屋贫」不汤不水,不寒不燥,从某角度看根本算不上贫穷,起码不会被联合国的赤贫统计接纳。而公屋贫虽然有足以瘫痪的麻醉力,却不会致命,技术上不算温水煮蛙。
在生产力与创造力都开始枯竭,阶层逐渐固化的香港,公屋贫更像黑洞。
科学家猜说黑洞有不可思议的巨大引力,连光也不能逃脱。洞内没有时间,没有我们可以观察到的是非,一切误闯讯息,所有八卦恩怨,瞬间被压成黑蒙蒙的一丁点,密度难以言喻。假如有人能够由洞内往外看的话,世道变态,七彩缤纷,极其虚幻扭曲,完全无法理解,却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在无穷引力的压缩下,洞内住客越缩越细,直至消失也不觉得有必要挣扎逃生。
香港有一半人生活在这黑洞。
公屋的前身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的「徙置区」。徙置区条件可能不如今天的荔枝角监狱,但住客充满正能量。由棚屋搬进了屋村,有了混凝土遮头,以后无惧雨打风吹,是人生一大跃进。H型公屋每层有共享公厕,坑位整齐,拉水马桶,近乎科幻,排队大小便的住客禁不住暗露笑容,何况公屋在他们心里只不过是暂时栖身之所?只要努力工作,刻苦耐劳,孩子们用功读书,做了医生律师,说不定某天会举家搬到山顶打雾去。心中有这「某天」,未来自然发光发热。
那年代大家都穷,连李嘉诚也闹穷,呼天抢地要生要死。绝大部分人集体患穷,无患不均。我在相对「富裕」的港岛半山长大,暑期也得在家穿胶花帮补家计,一枝一叶地参与推动蠢蠢欲飞的GDP。中国人有优良的勤俭传统,深信「天无绝勤之理」,人人默默耕耘,以勤俭为荣。今天用功,明天会更好,明天更用功,后天更更好,就是这么简单。社会上层除了被几个鬼佬凭着与生俱来的肤色霸了几席,尚有不少空间,同志们努力!斗快爬!
当年的香港像跑狗场,年轻人目标明确,只管追着前面的电兔跑——拼命跑,尽力跑,不啰嗦!「跑得么,无鼻哥,跑得快,好世界」!成长中的人为追求简单梦想跑出一身汗,发泄过剩精力,输了也有得着。
时移势易,沧海桑田,今天的公屋有绿化区,停车场,每户有私家厕所——大便按大键,小便按小键,十分讲究。家家有微波炉,户户有平板电视,社区中心有健身房,壁球室,网球场,与商场连接,下雨也不影响打完球往隔壁吃鱼生,之后脚底按摩,康乐配套应有尽有,超市苹果也有五六个品种,比伊甸园更完善。但住客们却失去了狮子山下徙置区的精神,梦想中没有了「某天」。渐渐,连梦想也随着霍金先生猜想出来的黑洞辐射消散,复归于无。公屋的周边多了一道看不见冲不破的藩篱,将他们死死困住,世世代代与梦想隔绝。
吃饭倒不成问题!跑狗场没有了电兔,但满地真兔尸,有血有肉有骨头,免费的,吃吧!
埋头苦干了几十年,香港跑不动了。英国人遗留下来的政府摆脱不了宦官传统,没有人下诏明示的话,失去方向,唯有以不变应万变,抱残守缺,念着十九世纪的「积极不干预」咒子,在死胡同内高举残旧旗帜,打圈游行,高喊资本万岁,万岁,万万岁!世界在变,国家在变,百年不遇,速度前所未有,转眼远去,不见踪影。香港蹲在原地低头数日子,自言自语,像个死囚:还有多少天?还有多少年?五十年不变……死也不变,世界剧变与我无关……
无休止的经济增长是资本主导社会的划时代谬见。
世间每样事物,每个群体,发展到一定阶段都会饱和,不适可而止也应适可而休,将阶段性成果消化,从新思考规划下一步的目标。妄图将社会财富大饼不停发涨,直至海枯石烂,与长生不死同样荒诞,同样不可能。
「富不过三代」乃人性使然,有因有果,属经验得来的概率现象,超越文化,不论体制,只不过程度问题。
大量勤奋家长押上了性命死干烂干,赚够了未来几代儿孙的退休金后,剩下可分的社会资源不多了。爸爸仍未富起来的话,孩子只有认命;饼就是这么大,早被瓜分,吃不下的被人打包冷藏,留给子子孙孙,半滴肥水不流别人田。抬望眼,金字塔顶挤满了人,已无立锥之地。上层人士宁死也不会腾出空间;有法律保障他们将有利地位传子传孙的权利,钱二世更白痴更无赖也可直接上位。抱歉,复古了,在世袭制度之下,能力与回报不一定挂钩。
这是「贫困艰难移」的年代。
房地产是社会流动性的指标。今天连某些大业主也承认房价过高。吊诡的是,在房地产脱轨狂飙的同时,香港的自置率居然超出世界平均水平,钱从何来呢?不看数据的人喜欢将问题通通归咎外人,好让自己继续休克养生,但解决不了问题。今天的房价,其实颇大程度反映了上一代的积蓄多于这一代的能力。
年轻时的香港,物价基本上反映了我辈的负担能力。但今时今日,假如有位「成功」有为的年轻人,工资比同届毕业的高出一倍,但父母不争气的话,随时两边不到岸:入息「太高」,不能享受公屋;在私楼市场,连二三十平米的蜗居也买不起,只因市价是他的傻瓜同学的爸爸定的。谁叫你父母无能呢?唯有祈求短命,早日投胎,推牌再来。说「市场会公平调节一切物价」的人,不是奸得要死,便是蠢得要命。除了短暂的过渡时期外,市场永远都不会公平调节物价;从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无奈这铁一般的事实与香港的原始资本信仰有抵触。
我在小说《笙歌》中,将过分的遗产与世袭封建制度相比,发觉当今的世袭版本更落后,更不公。在资本万岁的世界,财力便是权势,而现代「世袭」的权势,比封建时代更受保护,草民更难反抗既得利益者。
积谷防饥本是好习惯,但过分屯积以豢养子孙是社会毒瘤,无奈众人都争着生这毒瘤,将输在起跑线的家庭打落草根迷宫的同时,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压上五指山,剥夺了他们尝试自我腾飞的痛快人生,害人害己害子孙。
现代人有文化,比较斯文虚伪,穷鬼不再叫穷鬼,叫草根,有绿油油的大地气息,也隐晦地反映了实况。有见过草根出头的吗?当年的穷鬼可以期望有朝腾飞,今天的草根却难望出头。所以既为草根,最好安分守己,切忌志高望远;因为远眺将来,大概率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只会惹来唏嘘。
叹声未完,笨蛋同学的妈又买了部最新型号的智能手机帮助儿子打发时间。外形漂亮功能多——酷!——做草根的也想拥有一部!按耐不住的会不顾一切,想尽办法,但办法想太尽会中招,会坐牢。
草根坐监,其他草根看守,各就各位,不再打扰外面的自由经济和社会公义畅顺运作。
正当思绪被社会黑洞的吸力牵引,面临失控跑题之际,一个廿来岁的年轻伙子突然出现身旁:「你好!我叫阿 Joe!」
吓!又是 Joe?早前才有个年轻小偷Joe过来自我介绍,吹了几个回合。有儿子的话,千万不要采用这毫无个性的英文花名——有点儿「糟」,大吉利是。
糟哥二世竟然伸手要握,监仓内没有人握手的哦!不好意思拒绝,唯有硬着头皮摇了几下。早上见到他看John Man的英式幻觉历史「成吉思汗」。这里人人看报,看书的人不多,看英文书的更罕见,所以多留意了一眼。虽然我喜欢看书的人,但不明白他为何选中我这老头聊天。
守护天使正想开口,被我及时制止了:收口!阿叔几十岁,人生经验丰富,用不着你操心!找
上帝打你的小报告去吧!
醒目的糟二世见我若有所思,便解释道:「今朝係报纸睇到你单嘢。」
「哦!」想不到我「单嘢」短短一则,藏匿在垃圾日报副刊内页,却竟然令我在这坐牢群组略有名气。大概年轻人都喜欢跟「有名气」的人攀缘吧,怪不得。
他面相不错,目光精明有气概,虽然英俊的脸庞被天花弄糟了,却增添了几分粗豪。
敢问小兄弟何事进册的呢?
糟二世由于一时大意而饮恨囹圄,故事平凡荒谬,符合现实人生。
他是电脑技师,来自新界荒僻小村落。香港哪来荒僻小村落呢?相对而已,反正交通不便,没有地铁,不被传统黑帮青睐。糟兄与三五知己看准市场空隙,自组A货哥老会,向在区内空地自建寮屋的非法移民榨取保护费。某天,由于几名内地黑工拒绝交费,被糟哥一伙揍之。殴斗毕,他拿起背包便跑。谁料物有相同,当他发觉拿错背包后,立即飞奔回现场找事主调换。警察伯伯已经恭候多时。
心想:如此返回作案现场是否稍微鲁莽呢?
糟哥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连忙解说:「丢,总之屄黑啦,点估到条卵样个背包同我一样啫!更估唔到的差佬平日无嘢做,闷过头,咁快赶到。」事到如今,埋怨倒霉可以理解。郊区警察事情不多,反应迅速是意料中事,糟哥猜不到是经验不足,不够专业。
「你可唔可以由得佢,唔换呢?」调换了背包也算缘分,何不顺其自然呢?
「最卵衰我个银包同身份证係里面呢!」
说到底都是业余操作。扮黑帮打斗「劈友」也带上身份证,可见这一代人的公民意识比老一辈的强多了。
跟我吹过三轮后,糟哥继续周游饭堂。他很健谈,对香港和世界的情况颇有见识,年轻犯人都喜欢听他说故事。他的英语不错,跟ON老外打交道绰绰有余,在今天的香港也算难得。
律师戴力告诉我狱中尽是白痴傻瓜。现经实地了解,荔枝角的确不乏行径怪异的囚徒,与我同桌便有一位,然而正常人是绝大多数。年轻一群中,更有几个相貌堂堂的精明样板,可惜都选择了歪路捷径。不过从另类角度分析,假如糟二世循规蹈矩,老老实实做个电脑技师或政府会计,结婚生子,背着一份三十平米的房贷而终此一生的话,岂不一样令人惋惜?人生没有绝对公平,我完全无意为犯罪分子辩护,只不过在必须维持的社会秩序背后,有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心里没有答案,而面对面与他们打交道之后,感概更深。
邻桌来了六七名内地「黑工」,大伙儿有说有笑,气氛热闹,好比春节联欢。非法劳工一旦被抓,会被半自动判刑15个月。这类案件用电脑程式处理的话会比人类法官高效便宜。香港有些力气活没人愿意干,自然合理地成就了黑工市场。然而心情矛盾的香港为了显示决心保障本地不足的工人的饭碗,宁可将极需要的劳动力关起来花米饭白养。当然,间中也有越境搞坑蒙拐骗的内地人,抓到的话,同样送来荔枝角。
黑工群组中有位年轻书呆子,鼻梁架着厚眼镜,散发着蓬松倒霉的书香。他看上去只有十多岁,然而有资格坐这饭堂的人都肯定超过二十。孩子脸整个早上对着报纸抄写,翻译成英文。如此怪异无聊的学者行为,引得我心痒难搔,终于忍不住向万宝路打听这小子的来历。万宝路很沉静,也很吊诡。我不烦扰他的时候,他通常一言不发,重复看报一整天,比孔子读易更有熬劲。从不见他串门过枱搞八卦,但他对饭堂内一切事物了如指掌,有问必答。怀疑他有神通法力,或开了天眼……又或许看小报真的可以做到屁股不离凳,能知天下事?
「你唔知?」他第一次对我卖关子。
哎呀,宝路哥,知就不会问啦?估计我在他眼中有些古怪:一把年纪,肯定见过世面,属于知识阶层,然而啥也不懂,也不看报,连有关自己的新闻也不感兴趣,是读书人的负面例子。
「唔知呀。」尴尬地笑着回答。
原来这内地小伙是被雇来港替枪考试的,被抓后连连见报,比我的「知名度」高出不知多少倍。
「吓!代考试都要坐监?唔係啩!」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
「坐硬啦,尤其係大陆人!」言下之意是制度明显有歧视?
蓬松秀才远赴香江替一名傻瓜的傻仔考试,本以为可以净赚一两千,顺便畅游海洋公园和到庙街购物,谁知做了阶下囚。做公开试枪手固然不对,无可辩驳,但十月徒刑似乎太过严苛。年轻人被雇为枪除了免费旅游兼赚外快,心里觉得威风刺激了不起,可以想象。但影响了考试的公平性,必须惩罚。然而长远看,傻瓜老板的白痴仔在人生路上还要面对千千万万的「考试」,通通都请枪过关吗?可能请枪手考进医学院法学院吗?考进的话,可能继续靠枪手取得优异成绩毕业,执业害人吗?从这角度考量的话,实在没有必要将刑事性质夸大。
他的同桌黑工大概都由农村出来,对老外强烈好奇。每见外国囚徒都会催逼小子追问:「他为何坐牢?老家在哪?有孩子吗?男的?女的?吃过中国菜吗?天天吃米饭可以吗?会不会拉肚子?我们天天吃西餐会死!」小子明显不愿意当这翻译,但不好拒绝,唯有照问。他的英语口音很重,但正确流畅,比这一代的香港平均水平高,怪不得有资格收钱做代笔了。
饭堂内突然出现了一个秘鲁来的ON,整桌黑工哗然!
秘鲁先生锁骨对下有个大伤口,立体疤痕像被陨石撞成的陷坑,也像人马座星云。他说是枪伤,非常自豪,抽起上衣在饭堂巡回展示,有兴趣的可以伸手摸,并不收费。黑工友们有如黄土高坡上与世隔绝的村民,某天国家杂技团突然出现村口,免费演出,亢奋程度可想而知。他们将小子扯来扯去,问个不停,差点儿把他弄死。
「问问他,问问他!怎样被枪伤的?中枪时痛吗?子弹射穿了?埋入肉里?热辣辣吧!冒烟吗?用钳子拿出来的吗?」
意想不到,这小子原来是语言天才,西班牙语说得挺好!老夫上世纪在大学期间修读过一科初级西班牙文,完全不是他的水平。
对这年轻人的印象很好,自问有些偏心,暗暗替他不值。不过正面一点看,他未来大半年会有很多时间进修,翻译报章,今后看世情也会更成熟。经一事长一智,他现在对香港的「法治」精神有了亲身体会,更明白钱和公义的密切关系。据说雇佣他的傻瓜父子不用负刑责;觉得不可思议,但没有兴趣追问查证。他们的报应自然会到,并不限于眼前刑责。人越老,越觉得法律之外的公平其实相当严谨,只不过需要较长时间才见效而已。
对面桌的「定眼叔」昨日盯了一天地下,今天继续。与他同桌的老人见他可怜,将自己的烟屁股送了给他。深深抽了两下后,两指钳着烧剩一半的烟蒂闭气凝神。老头见他的手指即将着火,便拍拍他的肩膊,手指窗门,示意扔掉,以免自焚。他很听话地起身走近窗口,将所剩不多的烟屁股弹落楼下篮球场,然后返回座位,继续监视地壳变动。唉,真无厘头,令人黯然。
并非所有黑工都是内地同胞或南亚裔人。
下午有位白种巨人加盟,搞乱了饭堂内的视觉比例。他差不多两米高,身上制服细了三四个码。可能制服箍得太紧,怕肺栓塞,坐下不够几分钟便起来走动。走了几圈后,突然停下来问我懂不懂英语。我请他坐下聊聊。
「不坐了,我宁愿站着」口音好像是东欧的。
原来是波兰人,数年前移民美国,捞得不甚如意,辗转来到香港与友人合伙将国产预制小棚屋卖去印度美化贫民窟。不知不觉,临时居留签证过期一年有多,落得如此下场。
「最气人的是,我只需往澳门兜一圈便可以自动延续居留签证!但我实在很忙,也觉得没什大不了,便迟迟没有去搞。」与印度做买卖少不了辛辣的议价持久战,是相当困身的工作,忙是肯定的。
看看他的囚犯证,写着 Breach of Condition of Stay——「违反居留条件」,并无其他罪名。巨人貌似动漫表情包,笑容纯情无奈,不似在撒谎,也没有任何撒谎动机。想起一位老友,不久前被警察设路障例行检查时发觉驾驶证过期五年;相比之下,过期一年没什大不了,不过要坐牢。
往后几晚都与万宝路同房。独处的时候,他比较健谈。
他声音低沉,说话缓慢,像躺在战壕的垂死伤兵,一条腿丢了,另一条泡在脏水发胀,在吗啡的支撑下,断断续续将身世道来,好让同袍知道死者是谁。
他本来是替老板开车的私人司机,与妈妈同住公屋。妈妈重病,唯有辞掉工作照顾,依靠公援救济。没有相依为命的经验,感受不深,但在监房气氛下听万宝路一个一个字形容他与妈妈的相依为命,会想哭。「整个世界,就只有妈妈」。很不幸,也可能很幸运,妈妈很快便走了。这期间,他假设社会福利署和房署会自动分享他靠公援过活的丑事,谁知两个政府部门完全独立操作,井水不犯井水。由于他没有通知房署自己掉进了谷底吃公援,结果丧失了承继公屋单位的资格,被赶到临时收容中心。
「点解呢?」想不通为何他拿公援须要通知房署。
「规矩係咁。」规矩就是这样。
他开始走私香烟。「明知迟早会衰,不过无办法,揾唔翻分工揸车。」他耸耸肩说,犯法受罚是早晚的事,然而人浮于事,情势所迫,没办法。既然罪有应得,心中并无不忿,只有说到法官教训他的时候才有少许激动,偏离了沉郁作风:「条法官表情十足,手指笃笃,问我『知唔知为咗五百蚊犯法係十分愚蠢嘅行为!』」
叹了一口气后继续忆述。「当时有冲动想请教条法官要为几多钱犯法至唔算愚蠢。五千?五百万?五百蚊对我来讲好多啦!」
「你无问啩?」这问题没有出口吧?
「梗係无啦!咁同法官讲嘢,起码坐多几碌。係人都知上法庭要扮死狗,头耷耷眼湿湿,否则攞来衰!」当然没有,否则起码要多坐几年。万宝路懂规矩,明白受审的必须七情上面扮可怜,否则坐穿牢底也怪不得人。
我和约翰在庭上不但没有扮死狗,还有些傲慢自信,看来简直活该!活该!
「政府咁怕烟,点解唔当毒品一样,全面禁止呢?」
「唔得!咁库房会少好多钱噃!」很认真地解释禁烟会影响政府收入,并无讽刺意味。好一个心明大义的模范市民,难得。
睡前我补充说香港很多高收入人士会请会计师安排合法避税,与走私香烟实质上并无分别——都是逃税——但他们绝对不会为了避五百块税金而冒险。
「个官咪话我蠢啰!」看来判官就犯案成本效益不合比例所作出的批评,令万宝路心有不忿。他可能应该读读庄子,「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乃人间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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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过界》将于7月27号左右上载
短篇小说《法网“灰灰”》的灵感,部分来自师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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