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2)》闰日裁决
- 谭炳昌
- Jun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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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Oct 23

躺平床上,眼望天花,丝毫不觉困倦,更加肯定刚才没有打瞌睡。
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不停在脑海重播,非常清晰地模模糊糊。
一向极少失眠,深信不眠不休不能解决问题,只有充分休息才可保持状态以应不测。再者,世事无常,暂且放下的烦恼会继续被各种神秘力量影响,说不定一觉醒来难题已在梦中化解,惺忪已过万重关。然而多年来每遇困扰都会特别早起。其实我也真心喜欢大清早的空气和都市中难得的安宁,只不过没有外来烦恼助力的话,不会为了欣赏晨曦而牺牲睡眠。
今早五点不够便醒了,比平时早了两个多钟,可见潜伏心中的烦恼非同小可。辗转一番也无法再睡,索性走出露台强作轻松。天色似亮未亮,透彻晶莹却不失神秘,似乎预告着一场梦魇的终结。
其实一切已成定局;法庭文件也一早打印好了,痴心妄想不会改变事实。痴心妄想一向都不会改变事实,但可以令等待的时刻更好过。趁车群尚未出现,还是赶紧放松,培养淡定,争取享受当下一刻吧……
放松也得赶紧,这是什么世界呢?
是个神经极度衰弱的世界。大都会的安宁难得,转眼即逝。汽车很快便会空群而出,哔哔叭叭骂通街,开车的人极不耐烦,头部充血。赶着回办公室用公司时间吃街头买的餐蛋面、腿蛋治、港式奶茶,但满街都是挡路人,讨厌之极——再不避开,加油撞死你!
经常在露台栖息觅虫的一双红耳鵯在几米外的兰河啁啾栖息,消化肚里的蚯蚓。
牠们都是在这里出生的。父母在白兰树筑的老巢早被弃置。红耳鹎一待幼鸟羽翼初成便会另觅新居,但天天回来喝水歇翼,代代如是。见面多了,熟口熟脸,可以近距离相处,却不能接触。牠们也从不飞进屋内歇息。有人会说:「当然啦!雀鸟怎会进屋休息呢?多余!」但我亲自认识两个与鸟交友的实例。
上世纪80年代时所属壁球会的印度教练,住在球会天台一个小房间。他可以开窗邀引雀鸟进屋玩耍,非常不可思议。我偶尔打完球会上他的房间探望,闲聊观鸟。只要动作不大,小鸟不会飞走,可惜当年没有想到详究拍照或笔记。
另一位天生「鸟语者」是内地的朋友,她家住重庆,某天由市场买来一只普通「凤梨小太阳」,看样子不过是小鹦鹉,并无特别。这位朋友并非生物学家,也不懂任何训练动物的窍诀,之前甚至从未养过宠物,却成功训练小太阳出笼蹦蹦跳到棉花盘撒尿,还带牠到郊外放飞,飞累了会自动回笼,千真万确,奇哉怪也!
一切「无法解释」的事情都会提醒我「智人」虽然自以为是,却所知甚少。英语中有个流行说法:「是小鸟告知我的」可能并非信口胡言。难道雀鸟确实有某种预知能力?反正一切众生都有些我们认为「特异」的功能。未有生物学家「证实」之前,人们大概不会相信狗熊和大象可以嗅到一二十公里外的异味。
可惜露台这两只小鹎比较平庸,看来没有特异功能。虽然相识在童年,可以比较接近,但依然信心薄弱,精神绷紧,稍有风吹草动便急急飞走,与一般雀鸟无异。
「小鸟呀小鸟,」平时总爱嘲笑别人跟动物说人话,今天特事特办:「有什么内幕消息尽管发个讯号,好的坏的也不打紧!」
两声吱喳,听来并无不祥。不过红耳鹎不是乌鸦,坏消息也可能相对悦耳。再过半天,我更会发觉监狱内兴高采烈地拥抱坏消息的人多的是。可能这两只小飞禽正是这个意思:「今天监房有三合会派对!热烈欢迎!啾啾喳喳,嘻嘻哈哈!」只不过我未听懂。
太太突然出现,手执电话,表情难看。
「怎么啦?」
两只小鸟急急飞走。
「大嫂……」说了两个字便眼泪直流,说不下去了。
坏消息通常都很简单,两个字足矣。我经常说关掉手机可以避免噩耗,没错吧!
大嫂的离去,是今天的第一个坏消息。
差不多三年了。三年来,癌细胞与官僚一直在找我们一家麻烦。我与法治官僚纠缠的同时,大嫂死命对抗癌魔。两三星期前,我这边战场忽然平静下来,律师们趁机忙点别的,我则尽量若无其事,等待法庭的下一步动作。与此同时,大嫂的状况急转直下,进了医院与病魔终极会战。暴风雨前夕的气氛浓厚。
上星期她突然有明显起色,自己撑起身子来说了几句话。这是她战胜癌魔的宣言?与亲友道别的回光返照?大家都不敢讨论,各自心中揣测,脸上保持乐观,口里斗志高昂。这算是集体逃避现实吗?很难说,病房内的确多了几线阳光,阳光同时制造了不少阴影,直到前几天。
与老婆最后一次探病时,大嫂的情况遽然恶化。过去一周聚积了的稀薄正能量一下子烟消云散,只剩下最基本的求生本能。她对身周一切已经没有反应,只顾竭尽余生力量从氧气罩争取气息。我不期然与供氧器均衡冷漠的操作声音同步呼吸起来。短短的几分钟,深刻地提醒了呼吸就是生命,生命就是呼吸,其它一切都次要。人每天平均呼吸万多循环,息息生死攸关,却被视为理所当然,万中其一上不来或下不去,一生就此了结……
心想:死亡也许是大解脱……
立即压抑了这想法,暗自补充一句「大吉利是」。
更理性更人道的念头,在公共妄想范围内都不合适,不近人情。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准放弃!「希望」帮不了被死神抓个正着的人,但对未亡人有麻醉功能。然而勉强维持不现实的希望,感觉实在沉重。
搏斗三年,大嫂也够累的了。
自从父母亲过世后,她是兄弟姐妹间的凝聚剂。过年过节或特别日子都由她安排指点,落实做到长嫂如母。她是个富有传统女性作风的现代事业强人,在弱不禁风的外表后面有份坚毅倔强的精神。虽然孱弱,却大致健康。
她化疗期间,我脑袋里曾经出现很多没有答案的问题。
假如她三年前没有体检,坏细胞会否一直潜伏,而她则依然在生呢?我的医学常识肤浅,只相信养生有益,保健有道,必须持之以恒,无痛不呻吟,无病不体检,患病求医不能过分依赖,以致忽略自愈功能。我也毫不「科学」地直觉认为体检并非预防手段;人的内部不见天日,湿滑黑暗,长年负载脏臭废毒之物,偶尔细胞生怨变异乃意料中事,未有引发病征的话,随时一如表皮上的火热脓疮,释放怨气后自动消失。就算不消失,也可能退而成暗疾,潜伏十年八载不作为,让人生不知不觉地走到尽头。在最坏情况下,既不消散也不潜伏,凶狠肆虐又如何?被迅速夺命肯定比长年化疗好受,结果同样是死。
在漫长的疗程中,大嫂被各种名目吓人的高价霉素侵蚀,身体每况愈下,难免心生疑虑;犹豫之际,药物继续屠杀细胞,不分好歹。人由细胞合成,没有了细胞,就只剩下灵魂。
在现代医疗系统的独裁主导下,她犹如坐上了全自动无人驾驶汽车,在没有路牌的公路上飞驰,目标似乎很明确:不就是战胜病魔,早日康复吗?然而窗外一片模糊,方向难辩。专业意见很多,都不肯定,都不清楚离开目的地尚有多远。汽车由系统软件指挥,现代郎中只能按操作手册办事:收集数据,参考指标,设定步序,跟随指引,18岁的小伙与81岁的老头症状相同的话,医治手法一样。不像华佗,更像修车技工。也难怪,擅作主张有法律后果,随时身败名裂,犯不着。
偶尔出现的「另类治疗」建议,是没有指示牌的公路出口,只能引起一阵好奇。离开主道可能是条生路,然而,这是生死抉择……犹疑间,汽车已错过岔道,唯有望着后视镜猜想、后悔、叹息、假设……还是不要三心两意,留在大路上跑吧。顺主流盲冲总比跟着没有保险公司背书的旁门乱闯稳妥,死了也不是自己的责任……
今天我对大嫂当日所面对的抉择与彷徨,感受分外深刻。行文之际,自己也确诊了胃癌,在鬼门关口徘徊一阵子后,决定以中药扶正怯邪,同时努力自愈,继续冒死活下去!
才不过六点半。
「烧根香给大嫂吧!」
一缕蓝烟身负使命,冒着微风袅袅上升,紧追大嫂刚刚成功摆脱了病躯的魂魄,传递我们最后一点心意,祝愿她安心上路。
每逢生离死别,总会慨叹人生无常。相比之下,即将要面对的法治程序虽然繁复琐碎,却没有生老病死诡秘莫测。人为程序的目的正是尽量减少随机因素,保证司法系统的连贯性和稳定性,以求公允。那时那刻,我的想法仍然天真。
更冗长的人为滋扰也有尽头,烦扰了两年多的荒诞诉讼,再过两个小时左右便会正式结束。如无意外,一百多分钟后便可以解开这心头枷锁,使劲一扔……
如有意外呢……?
两天前,事务律师戴力收到法庭通知,法官将在今天——2012年2月29日——下发宣判。大人的案头高高在上:法庭级别越高,案头离地越远,平民必须仰望。由于标高差距,犯人答辩要上呈,法官判决要下发,而疑犯基本上要随传随到,法庭顶多提前一两天通知律师,让他们稍作准备。「无罪推定原则」在实践中跟上帝的本质相似:信可安心,却不能肯定存在。被「假设无罪」的疑犯其实更像待罪之人,会失去很多正常的公民权利,甚至被羁留,未审先坐牢。平心而说,这做法有实际必要,只不过跟整天挂在嘴边的大原则有颇大出入而已。
香港承袭了大英传统,将律师界定为「大律师」与「事务律师」两类,然后再心照不宣地分成人鬼两路。我的前雇主是传统英资集团与法国公司的联营企业(以下简称「英法联」),律师团队清一色是只懂英语的真洋鬼子,和几个也会说中文的华人土著助理。
并无明文规定那一类律师比较高档,但只要听其名衔审其账单,便心里有数。在庭上,大律师跟法官一样戴假发穿长袍,只不过没有彩带缠身。事务律师没有资格戴假发(因秃头或皮肤病而戴的民用假发大概不算数),也不能像大律师一样跟青天老爷直接对话。他们的职责是向下与疑犯客人沟通,让他们明白说不尽讲还乱的法律责任,套取辩护资料,整理证据口供,和收取服务费用。大律师除了准备辩护策略时可能会模拟庭上盘问外,甚少与客人直接联系,连诉讼费也是经由事务律师代收的。
无奈地跟着律师团磨蹭了差不多三年,对这行业总算有些心得。
律师虽然是法律体系的核心分子,但对法治公允之类的大原则兴趣不大,甚至有些冷感。电视剧中大义凛然的司法雄才知能活在电视机里,否则会饿死。现实听起来有些冷酷,但抬棺材的对死人没啥感觉其实非常自然。
律师不论类型,都有种说不出做得到的专业态度,对任何案件宁死不打胜算,同时永不言败。就算120岁的前朝太监被控强奸,法律代表在追问之下也只会摇头摆脑,强作分析:「呃,五十五十吧,表面看来指控荒谬,违反生理常识,对我方有利,但牵涉技术问题甚多,公公最好有心理准备,不妨作最坏打算,然而无需过分悲观!」跟着可能会补充一句:「嗯,由于案情不寻常,我们必要时可能要添加费用,就当买保险便是了。」却没有明确指出谁是要面对加费的「我们」。这类对白,我三年来亲身经历了好几次。
然而我的大律师有些例外,老实说相当难得,是异类。
他是位行将退休的纽西兰籍「英皇御用大状」,虽未曾直接被女皇陛下御用过,但颇有江湖地位,假发微黄,顶在头顶有种古怪威严。绝大多数与英国上流社会攀缘的人都会尽力甩掉乡音来掩盖出身,这位纽西兰大状也不例外,一口女皇腔,完全听不出他先辈是当年被流放南半球的贱民。用中国价值观来批判,此忘本作风有些那个。然而为了金钱事业数典忘祖的行为,天下间比比皆是,中外一样,演绎不同而已。
这位大状在每次出庭前准备十足,分析细腻,抽丝剥茧,在庭上的台风稳健犀利,平实的陈词盘问暗藏机锋,永远泰山崩于前而不失从容,令我感觉踏实,觉得这官司胜算十足,是极少数得我信任和尊重的法律人士。当然,泰山崩了也只会压我身上,他的费用早已预付,根本没有理由不淡定。
昨天他不顾行规,非常例外地直接发了个私人电邮给我,内容只有一句:「假如『司法公正』意义尚存的话,你明天将被判无罪释放」。平平无奇的一句人话,在他的圈子极为罕见,令我安心之余,也被他专业冷漠背后的真心表态和人性关怀感动。
事务律师戴力则酷得要命,彻底模棱两可,坚持五十五十,不抱任何希望。不幸的是,他令人懊恼的「行货」态度竟然最中肯正确。
为了庆贺这司法噩梦的完结,一早预订了餐厅,好待判案后大宴亲朋。
冗长沉闷的审讯过程,临近结案竟然有些高潮气氛。亲戚朋友们一传二,二传四,知道尾声已近,不约而同地出现公堂,助阵打气。大家多年未见,在我的公审场合相遇,有如久别亲朋在老太爷的丧礼重逢,互问长短,抱头同叹岁月匆匆,替肃穆平庸的法庭增添不少人气:
「哇,读大学啦?上次见他的时候还没有我高呢!」
「我们都越来越缩,越縮越矮啦!」
「唉,时间过得真快,大家以后要经常聚聚!」
「一定一定!你有微信吗?」
「微信?啥来滴?」
直至法庭小吏用他仅有的英语高喊:「C o u r t !」大家才安静下来,齐齐起立,恭迎头顶马毛,身穿彩袍的洋法官出场。大老爷功架娴熟,好一出西洋大龙凤,大家暗自叫好,可惜没有锣鼓喇叭闹八音,美中不足。
大家为我而来,如此高兴,甚是难得,结案后同去尽情吃喝,不醉无归,理所当然,想不到……
事后回顾,自己对司法程序和法官思维缺乏认识,导致过分乐观;预早安排庆祝暗中也有取个兆头之意,说不出口而已。不过我当时的「不审慎乐观」虽然包含了误判与迷信,却绝对不乏客观逻辑,并非纯粹一厢情愿或盲目自我欺骗。
在工程界和商场跌撞多年,早已被逼学会凡事必须作最佳准备,最坏打算。既然没条件搞理想主义,便得接受世事无绝对;每个人基于有限经验、知识、偏见、理解能力和利害考量等因素,对同一件事可以有完全不同的看法。然而工科生与生意人有个共同盲点,就是相信更离谱的逻辑也总得有谱可离,人间存在一种不证自明的情理,无需辩证的公认底线。荒谬的决定背后其实都有利害计算,不合理的表象暗地里都有原因,没有受益方的坏事,正常坏人是不会干的。人类失去这心知肚明的合理底线,相当于失去群体精神力量,牙不尖爪不利脚不快的「智人」会越来越弱智,狗也不如……
扯到那么遥远虚无,将眼前官司与人类的整体命运挂钩,只不过想说明我信心满满的逻辑依据。这官司非常简单:无证据无动机,整件事情说到底与香港无关,根本不应该出现公堂,出现了也无法站稳,唯一的结局是无罪释放,毫无悬念。我工科出身,多年从商,双倍具备了上述盲点,深信在没有人受贿得益的情况下,如此简易的案情,不可能让成冤案。
当时没有想到香港法官虽然一般来说不贪污,但传统上与平民隔绝,不沾大众思维,不循世俗逻辑,有自己的一套另类现实……
不过,现在大嫂……可能不应该庆祝吧……
「要不要取消餐厅订位?」我打断了老婆的默思。
「还这么早,等会再算吧。」双眼凝视着献给大嫂的青烟。
「也是,戴力说一般不会超过一两个小时的。」
「你先吃点儿早餐吧。」
想不到这早餐竟然是今天最后的一餐。
洋法官大概有鉴于我和约翰每次出庭都结领带穿西装,约翰更与他同声同气,一直都特别恩准我们坐在旁听席受审。今天是裁判日,陪审狱吏破例按本子办事,核对身份证后示意我们入座犯人栏,跟着自己也钻了进来,嘭一声拉上闸门,堵死了出口。我和约翰相视微笑后,默默地看着笼外的风光。人很多,都在窃窃细语,像下着微雨。律师与律政司处一众闲人闲聊招呼,都有些坐立不安。亲友加上公司法律及公关部门的同事,将观众席挤得满满,迟来的要站着。很多人用眼神鼓励我们加油。这时候加油干嘛呢?浪费能源而已。
约翰比我年长几岁,是「英法联」的首任老总,开山老祖。我是公司的首位华人总经理,接手时他已升迁为法方驻港总代办,但不久便被退休。他虽然没有技术背景,但在港澳垃圾行业混迹多年,经验丰富,而且工作狂热,事无大小亲力亲为,是个难得的把关人才。我于是征得各方老板同意,转聘他在“英法联”担任“特别项目经理”。他在80年代一手创立澳门的联营分公司,是负责澳门市场的最佳人选。瞌睡了几百年的澳门有独特的历史包袱和梦幻作风,并非一般员工可以应付得来。
约翰是这场官司的「首被告」,理论上我只不过是配角。
Court!法官大人出场,全体肃立!
他今天穿了新彩袍,衬上奶黄假曲发,像个表情符号。成为法院的常客后,不禁对青天老爷的假发产生好奇。后来一位懂历史的朋友告诉我欧洲贵族戴假发的缘由与性病有关。当年很多有钱有脸有冲动的上等人士都染上了梅毒,导致不平均脱发,东一块西一块,一看便知道「哈哈!中招了?」,有损颜面。于是臭味相投的哥儿们想到绝招,大家沆瀣一气,不论头壳有没有补丁也戴上假发,外人难辨难分。上流社会流行吃粪的话,民间自然跟随者众,公子阶层的遮羞笠很快成为时尚,不戴不酷,渐成体统。传统假发用马尾毛织造,比羊毛稍微透气,然而在早期没有空调的香港戴着办公也相当难受。听说假发是从来不洗的,臭汗自干后留下的淡雅黄斑在司法界是微妙的资历象征,千金难买。
法官大人坐下后,二话不说,立即埋头整理案前的纸张,左边的放到右边,右边的放到左边,刻意避免与旁听观众或犯人栏内的我们眼神接触。几分钟的悬疑转眼即逝,他拿起面前的一张纸,平直地诵读案件背景与重点概略,然后才郑重开始总结。
首先,他认为案中唯一指控约翰和我的污点证人「非常可信」。
吓!此话怎说?有无搞错?
此君是谁?
他,是葡籍人士,家族混迹澳门几百年,根深蒂固,正在澳门服刑,是轰动一时的欧文龙贪污案中三位与欧司长没有家属关系却被拉去坐牢的倒霉分子之一。
他,是一位在香港庭上亲口对眼前这位法官承认曾经四次在澳门法庭作假证供,浑身污点的证人。
他,是曾经由澳门监狱白纸黑字发信勒索的人。法官大人一早将这勒索信接纳为呈堂证物,收归入档。他当时表情肃穆地详阅此信,不可能看漏了其中最重要又绝不含糊的一句:「否则我保证你们会陷于麻烦!」(Otherwise I promise there’ll be trouble!)他发信时我已退休,公司听取法律意见后决定拒绝付款。几天后,这证人由澳门监狱打电话给伶仃洋彼岸的香港廉政公署报案,推翻自己几年来的说法,改称「英法联」其实知道他会行贿,是同谋。
他,是刚刚被法官宣布为「非常可信」的关键证人——此案的唯一证人。
法官大人大概心知这判断不寻常,于是自发解释道:「证人在辩方律师的盘问下,毫不犹疑地承认他以往屡次作假证供,证明他有悔意,现在说的是真话。」这番逆天逻辑记录在香港法庭网页内的审讯记录,以供世人搜寻参阅,并非随意捏造。
不少在场人士发出了无声惊叹:「吓?」
我吞了口水,也发不出声。
法官没有提及勒索信,大概觉得无关重要吧。
逻辑是有「合理底线」的……逻辑是有「合理底线」的……
逻辑是有「合理底线」的???!
戴力的荒唐估计,竟然一字不差……
不久前,戴力律师邀我到他的办公室一起重温证供。
污点证人曾在澳门「廉政公署」与各级法庭分别给过四次口供,每次都自相矛盾,反正他在澳门存档的供词乱七八糟,我方律师甚为重视,第一时间获取了副本呈交香港法院过目。我其实颇欣赏葡国仔凡事漫不经心,甚至不经大脑的拉丁风。他在澳门的人脉极广,特首和主审法官都是他的哥儿们。可能由于信心满溢导致态度轻率,在公堂每每信口开河,造成多个互不兼容的证供版本。不过澳门有自己的传统作风,轮不到我们外人说三道四。
我对这官司充满信心的原因之一,正是由于坚信世上没有任何法官会相信这样的一位污点证人。逻辑总有「合理底线」,打掉了这个证人,根本就没有案子,一场噩梦,一个笑话,大家收工,欢乐时光。
但戴力可能为了管控期望,看法不同:「根据我的经验,不能排除有人会在背后教唆他被盘问时不作任何辩驳,爽快承认过往作假,以示真诚悔过,尽快略过无法争辩的事实,同时博取法官信任。」
「吓?」我两眼一翻:「戴力哦戴力!甭耍我吧!你刚才这专业意见收费的吗?逻辑是有公认合理的底线的哦!」
「Well,信不信由你,小心为上。」
「不信!死也不信!」
他笑了笑,笑得很开心。
法官刚才的几句总结,几乎是戴力谬论的翻版,一字不差,难道他们有私聊,甚至串谋?
一下子被扯离了自以为认识的现实,脚下轻浮,有些晕眩,脑袋空白。脑袋在这情况下反正作用不大,想爆了头也不会改变事实。
遇上非常状态时要放缓呼吸,一切不顾,收敛精气神以应付当下。
老婆在旁听席突然泣不成声,我在笼中向她举拳示意坚强。
旁听席上很多人表情错愕,显得比我更震惊。
几天前发电邮邀请名单上的亲友今天出席「跟我道别,或一同庆祝」。他们现在一时间不知道目光应该投放哪才恰当。有几个人向着犯人栏挥手。只看到动作与外形,没有注意到底是谁,反正谁也一样。
转头看看身旁的约翰:面如死灰,目光呆滞,嘴巴微张,似乎已经死去。
一直以来,每堂审讯都有一名惩教署的差役侍候,以防法官老爷兴之所至,要立即送我们入狱。他们通常都非常无聊——因为这工作实在无聊——对我们却颇为友善。今天的狱卒哥哥和我们同困于笼,魂魄却如常开小差去了。
洋法官用英语宣判后,他感应到庭上气氛突变,才醒觉过来,不肯定地用广东话问我:「衰咗?」
人「衰了」当然要老实承认,于是点了点头。
他态度依然和蔼,但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味道。
另一位惩教职员突然在身后出现。这时才知道身后的墙壁原来有扇颇为隐蔽的暗门。他们将约翰和我带到后台,然后拿出俗称「孖叶」的手铐将我们连接起来,每人一叶。
我的一环较紧。
「放大点可以吗?」我问那位替我上手铐的职员。
「可以!」随即将内圈的垫环拿走「OK?」
连忙「唔该」,随即补充一声「阿Sir」。现在人在他手中,尊重一些肯定没错。
我和约翰被手铐相连,走进后室的电梯,像一对幼儿园学童。
到了地库层,出了电梯,阿Sir随即解开手镣。如此大动作就是为了15秒的电梯之旅?很明显,手铐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需要。我们正式由「假设无罪的疑犯」降级为等待判刑的罪犯。刑具有助大家心理上认识和接受这转变,胜过千言万语。
约翰和我被遣到不同的房间去。
一位戴着医疗手套的职员发出清晰简明的指示:「剥光衫,袋里边的嘢通通攞出来放枱上。」
脱光了衣服,将口袋里的东西摊放在小桌上。
「手按墙,擘大脚。」
唉……可不遵命吗?
两手按墙,张开双腿。
墙上有一小块淡棕带暗红的斑点。是风干了的鼻屎?残余血迹……?
背后的先生一直没有动作。
继续屏气胡想……努力分心。
又过了不知多少个刹那,仍然没有任何动静,有关的随意肌开始稍微松懈。
难道他在远距离检视?又或许在发短讯跟老婆聊天?
「着翻衫!」
「哦,唔该,阿Sir!」连忙把衣服穿上,松了一口大气,竟然有少许意外喜悦。
出了房间,感觉轻飘飘,有如手术后开始苏醒。
「贴住墙走!」另一位阿Sir接手,命令我在他前面靠着墙壁走。
「转左!」
周围有很多惩教职员,可能由于午膳饭气攻心,都表情木讷。
很好奇为什么要贴着墙走,但立即意识到从这一刻开始必须戒掉好奇。现在并非好奇的时候。观察无妨,但切忌太过投入,更不可随便开口。
拐了弯是条长走廊,两旁都是铁栅,铁栅后是一格格被墙壁分隔的囚室。阿Sir加快两步过了我头,站在一个没上锁的囚室门口,望着里面,没有看我,没有作声,好像满怀心事,也好像心无旁骛。我自动自觉走进囚室。他一言不发地锁上闸门,然后斯斯然地离去,一直都没有看我一眼。这位阿Sir虽然缺乏表情,却表达了十分丰富复杂的内容。表面心不在焉,但每个动作都有专业节奏,拉闸扭锁坚决实在,「咔嚓」一声,干脆利落,传递了不容置疑的权威。他走路懒洋洋,脚跟不离地,貌似行尸走肉,细赏却有几分「龙衔海珠,游鱼不顾」的禅味。虽然目中无人——起码没有我这个新犯人——但并无作威作福或表现恶意。
呆呆地看着阿Sir的背影拐弯消失后,才定过神来。
若在平时,可能会心里批评这位公务员态度欠佳,但现在身为囚犯,有关部门的职员不当我一回事实在合情合理。后来才发觉所有狱吏都是这副冷漠态度,估计是职业所需。每天与来自五湖四海的犯人相处,太威严怕引起无谓反弹,太友善又有所不宜,保持某程度的冷漠最为恰当,有专业道理。不过这是将来的观察结论,此刻才入狱十来分钟,连囚衣也没有,遽然被扔进了另一个世界,迷惘恍惚,哪来闲心分析研究?
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房间」。
地方出奇宽敞,大概七八平米,家具不多,尚算简洁,右墙角有个升高了的平台蹲厕。心想这设计也真够变态,使用时要有登台表演的勇气,为啥呢?保安原因?为挖隧道逃狱的犯人增加难度?英国人的思维在细节方面通常比较刁钻。
左侧近门口处有台小小的玻璃纤维高桌,旁边有张高凳,也是玻璃纤维,也固定在地上,不能踢翻出气。灰色的桌面上有个漱口盅大小的塑料兜,上面盖了块厚厚的白面包。揭起面包一看,惊见最讨厌的黄豆粥。一粒粒黄豆硬净分明,沉在兜底,上面一层上清液,明显火候不足。没想到经典的监狱黄豆粥原来有现实依据,并非小说和电影凭空捏造。一点也不饿。好奇心驱动下轻轻尝了小半口,果然难吃,像浸过微咸盐水的塑胶粒,色香味口感都不像食物。假如每天都要吃这个的话……联想到集中营战俘的老照片。
与对面囚室相隔一条走廊和两扇铁闸。对家囚友爬上了高台厕所,脱了裤子后蹲下低头,开始呻吟,估计是对塑料黄豆有排异反应。自问一向随便,也喜欢随便,可以在任何环境中吃饭,随遇而安,来什么吃什么,从不抱怨;地方看似不大卫生?没问题,大菌吃细菌,谁怕谁?然而眼前的景象有些极端……不过话说回来,就算邻室囚友没有在我餐桌几米范围内公然拉屎,就算今天吃的不是黄豆粥,也完全没有胃口。
反过来背向对面囚室,坐在小凳上,以示尊重隔邻这位先生的私隐。
有些空洞,有些麻木,手指头冰冷。
就这样坐了半小时?一小时?那寡言的狱吏突然出现,一言不发地打开了闸门。我入监随俗,无声无息地跟着他走,有种阴森的默契。约翰已经在电梯口等着,永不迟到是他的好习惯。我们再次戴上手铐,让两位阿Sir押进电梯返回楼上法庭。
这次由暗门直入犯人栏。
旁听席依然挤满了人,空气比刚才更郁闷,感觉呼吸轻微困难,老婆却平静多了;我使劲对她微笑,尽在不言中。
法官大人已经上坐,神态比刚才轻松,大概午餐吃得不错。他毫无耽误,立即宣布自己「正怀着沉重的心情判刑」,看来他判刑后需要多喝几杯以助解压。这位洋法官数年前在高档的「木球会」因为喝多了闹事,曾被暂停会籍六个月。约翰是球会的资深委员,可能有参与判刑。在流言比嘴巴快的英籍高级遗民社交圈,这类消息以音速传播,成为「酒余牛排后」的笑话。想不到世界轮流转……嗯,难道法官大人怀恨在心?不会不会!法律是客观公正的,绝对不容置疑!
且慢!
法官大人正在大赞咱们呢!
诸君且听:「两位被告是他们业内的佼佼者,而他们犯案并无私心,个人没有得到任何好处……」既然法官大人老实夸奖,唯有谦虚接受,不过被他当众点赞实在有些难为情,亦有几分虚幻。
难道真的是一场误会?或许他早餐时喝多了,刚才判案一时忘形,跟我们开大了玩笑而已?我等着他下一句的道歉:「不好意思,哈哈!无罪释放,退庭!」
唉,盛赞我们一轮之后,他终于言归正传,说这次量刑起点为四年,远低于戴力的悲观预测;他说由于牵涉的数目不小,入罪的话估计「最少」五到七年;他担心我听不清楚,将「最少」两个字加重了语气。
「戴力,为了你的律师形象,你应该小心语病。既然说『最少』,则五年便够。『最少』五到七年除了多余,也不合数理逻辑。」纠正也是为了他好,希望不会忠言逆耳。
幸好我们在法官心目中是社会领袖,是佼佼者,贡献良多,所以从轻发落。还有,他跟着语带正气地说:「由于程序繁复,被告在冗长的过程中受了不必要的不便和压力,于是本席决定减刑九个月。」哈,想不到法官大人也有注意到程序冗长繁复。减免了九个月,折实三年三个月,期间乖乖的不打架不吸毒不赌钱不行邪淫的话,还可以提早保释,谁说官僚主义没好处呢?
黑色大卡车在法院地牢停车场的小斜坡上一颠一簸地爬往出口,窗口都封上了铁丝网,如临大敌。地狱囚车的引擎和避震很晦气,每一步都很勉强,像头力不从心的老牛,却苦于未到法定退役年龄。约翰和我手铐相连,同坐一排,我靠窗,他靠中间走道。一位阿Sir给我们各派一个口罩,预警「外面有记者」。我替约翰翻译了。他在港工作了四分一个世纪,只学了几句中文,现在终于有机会专心学习土著方言了。
审案过程中,廉署和律政司的官员对偶尔前来听审的年轻记者都很积极友善,肉麻巴结,经常将一早预备好,只待搬字过纸的「新闻发布稿」往他们手里塞。惩教署的职员似乎没有这份公关热情。
车场大闸缓缓上升,露出一线阳光。好像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一样,感觉陌生。
一群人背光而上,照相机贴着窗门的铁网乱拍一通,像鬼魅,更像在粪堆抢食的苍蝇;我和约翰在他们眼中是热辣辣的新鲜粪便。
约翰急忙弯腰,俯身将面贴大腿,像准备飞机坠毁。想不到他情急之下的「前弯头碰膝」做得不错,有几分瑜伽天分。我盯着外面这群莫名其妙,为了谋生而疯癫的可怜人。要拍便尽情拍吧,被上了锁,只能摆这个姿势,不好意思。
从任何角度看,我们的案子都沉闷乏味;既无引人入胜的阴谋诡计,亦无惊心动魄的暴力色情,完全没有新闻价值,贴钱也卖不出电影版权。这群人的兴奋状态是如何形成的呢?因为这是香港首次牵涉老牌英资大行的境外贪污案件?有了这案例,廉署便有理由大肆扩张,招兵买马,四出越境办案,公费出差上演廉政风暴,俨如好莱坞特警了。讽刺地,由于早期廉署的出色表现,贪腐在香港已大致息微;养了那么多人,总不能都坐在总部看报剔牙,但又不甘收缩。反贪腐部门越有效,自己的生存价值越减退,是个很矛盾的现实。据说廉署调查员大都以两年合约聘用,严重缺乏就业保障。现在手中有了我们这两位肯定会上诉的蓝筹客户,随时搞上几年,对员工们的生计有一定的稳定作用。负责想出这妙招的人,此刻可能在开香槟庆祝。
囚车摇摇摆摆地离开法院,将一众媒体喽啰抛诸车后。回看他们,都忙着低头检视匆匆拍下的影像。
熟悉的金钟地铁站在铁窗框架外匆匆而过,忽然遥不可及,多了条未来几年都无法逾越的鸿沟。
半小时后,老囚车终于摇到了蝴蝶谷的荔枝角收押所,中途没有抛锚。蝴蝶谷隔邻是美孚新村;当年是香港首个大型私人屋邨,父亲曾特别带我去参观见识。曾几何时的创意典范,现在憔悴不堪,像历史遗迹。
离开法院前,戴力下来地牢探望,劈头便安慰道:「律师团队一致认为法官在多处严重误判,我们已经收到公司指示,全速申请上诉,你大可放心!」他笑得很诚恳积极,有些兴奋,估计已经将我们列入了未来五年的收入预算。
时间无多,即将启程前往坐牢之际,他随口补充了一句:「哦,荔枝角是老监狱,环境恶劣,是香港最恐怖的地狱监倉!」
望着他,无奈之余感觉滑稽,但此刻没有心情开玩笑或分析他分享这情报的意图。他不像在卖弄幽默,而是真心希望我有心理准备。两年来,他的主要功能是期望管控。对他来说,每一阶段的结果都可能更差,也可以更好,呃,五十五十吧。
「嗯,收到。谢谢你的提醒,戴力律师。」
「没问题!」他开心地说,似乎听不出我无奈的反讽,反正也不会在乎。资深律师与客人的命运永远保持客观距离:打官司这玩意一命二运三风水,不是输便是赢,五十五十,太上心干不了这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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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地狱监牢
戴力律师口中的地狱监牢究竟有多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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