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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16)》与子同囚

  • 谭炳昌
  • Sep 23
  • 24 min read

Updated: Oct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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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牢者各有前因,看似五花百门,归根究底不外乎钱、钱、钱、贪念、意气、流年不利、天生倒霉等业力账目,或贪嗔痴主导的因果效应。然而表面更平淡的遭遇,背后也可能有个深刻的故事,只不过当局者对若隐若现的往事不一定清楚,亦不一定有兴趣回顾,外人想八卦的话,除了赖于机缘,也得具有诚意、尊重和耐心。我在塘福期间,努力培养这方面的能耐,希望较为深入了解师兄们的背景。


入狱几星期已经写满了两本笔记本,主要是些观察、感想、师兄们提供的个人资料、监房轶事,与江湖趣闻。


有些囚友闲话当年像写小说,自己当主角做英雄:哈!阿叔曾几何时叱咤江湖,凭栏一片风云气,想不到今天沦落塘福被犬欺,嗟乎嗟乎!嗯,明显有吹牛成分,却不一定全属妄语。不同人看同一件事会有不同的角度与感受,更老实的平铺直叙也会由于观点、环境和记忆所限而偏差,「真相」这东西无非执着的幻觉——越执着越觉真实。再者,天马行空的胡扯也并非毫无价值;除了娱乐性丰富,局部虚构的内容也可以反映埋藏心底的梦想。在社会边缘挣扎谋生的人通常都有一大堆难言之隐,只能靠想象力发泄,平衡心理。再者,我凭什么断定眼前人不曾是个人物,在小小江湖翻风起浪呢?龙飞凤舞的自述不一定虚假,平淡道来的往事也不一定真实。


既然世事无绝对,真作假时假亦真,何不专心聆听做笔记,暂时抑制主观判断呢?本以为笔记是可靠记录,谁知日后将大量碎片串连的时候,发觉仍然有无数空白需要唤起模糊记忆来填补。无奈宇宙中任何事情——包括回忆——都只能发生一次。脑袋所限,更老实准确的回忆也会每次稍异,这或许就是真相的最真面目。



囚犯之间很自然互有戒心,然而天天相对共处,发生友谊也同样自然。对我来说,年长囚友较易沟通,而一般年轻犯人对我这类无党无派无背景的老鬼明显有偏见,打招呼也不一定理睬。也罢,友谊勉强不来,反正较成熟的囚友通常有更多精彩故事。


一般人都不会轻易对人坦白身世,更莫论在监房倾诉往事了,但我发觉一旦成功打开了缺口,被访者会越说越投入,甚至停不了口。然而访问囚友好比考古,不能过急,太用力挖会适得其反。表面更酷的师兄,内心都可能伤疤屡屡,粗心触及有如踩中地雷,随时闯祸。好几次目睹师兄们这刻谈笑甚欢,下一刻因为半句闲话措辞不当立即反面,几乎动粗,旁观者很难明白。由于各种红线地雷,听来的故事就算不大连贯我也只顾听,不会诸多发问,打破沙锅璺到底。这佛系访谈法让我得到不少难得却不甚完整的心底话,好像得到了屏图游戏的部分模块,剩下部分得靠想象力填补。最终组成的图像究竟与「现实」有多少距离,永远都会是个谜。太过破碎不全的精彩片段,最终只能以故事形式表达。


咕噜背上歪歪斜斜的驼峰,侧重右边,却并非天生。


他比我小两岁,看起来要老二十年以上。初到塘福时,他对我过火地友善,有机会便贴近我的耳边丝丝发放秘密忠告,俨然义工守护天使:「呢度系监房,千祈咪信人,尤其某某某……」愕然之余不知如何回应,唯有笑谢。然而他的警告自我矛盾,因为他是监房中人,自然不能相信。他正常说话时嗓门响亮,声调铿锵,面容绷紧,像机械人。


除了脊骨外,他身上其他部位也不同弧度弯弯曲曲。稀疏的白发紧贴额头,可能是头油,也可能是静电。估计他原是中等身材,甚至稍微高于平均,现在弯成半截。鼻梁上的大黑框眼镜像潜水镜,看来相当沉重,需要他整天皱起鼻梁和人中来承托。眼镜背后的眼珠异常突出,经镜片放大后夸张得有些恐怖。其中一只眼珠明显患有白内障,不知何故没有就医。另一只长期加班,显得疲累,却不敢松懈,随时一眼关七。


他平日话不多,只顾看卫斯理小说,看完埋头再看,书人合一,借此与世隔绝。在狱中重复看同一本小说的人不止他一个。偶尔在饭桌与囚友应酬两句的话,咕噜定必提高声线,似乎在邀请饭堂全体师兄见证他没有说任何人的是非。一待适当时机,他又会突然轻声在我耳畔分享险恶狱情,言简意骇,然后弯弯的坐正身子,展开金属笑容,单眼判断我是否明白、领情。


他饭前例必拿着小圣经念念有词,直至饭菜凉了,或许知道上帝开始觉得烦厌了,才低头进食。我们同在「皆子」桌吃饭,但我始终没有问他何事入册。他的囚犯证深藏衣袋,从不露面,但我直觉他的罪状不宜讨论。后来由其他囚友口中得知咕噜的往事后,非常庆幸自己尊重直觉。他的离天大罪换来了十多年的监禁,大部分时间在虎踞龙盘的高设防石壁监狱度过,身心亦在那段日子中急剧变形,让成今天这畸形状态。


他不久前才过界塘福,准备出册。重犯经过长时间的惩教,面临出狱的心理压力巨大,除了兴奋,更多是忐忑。据说十多年来从未有人探访过的咕噜,可以如何重新做人,如何面对与他决绝了的家人和教友,都是难以想象的巨大挑战。自由一天天逼近,他越来越心神恍惚,整天盯着同一页卫斯理,日渐消瘦。我后来根据观察他出狱前的恍惚写了「咕噜的心魔」(咕噜是我用来隐藏他身份的代名,并非他在塘福的绰号),英文版Gollum’s Demon被新加坡的Ethos Books 在2016年纳入文集 this is how you walk on the moon。中文版于2022年由山顶文化出版,收集在我的个人文集「幽灵的独白」。不知道他还有没有阅读习惯;希望他有机会看到,也希望他永远不会看到。有一点要说清楚:故事中咕噜的「心魔」纯属凭空想象,毫无根据;凭我的判断,他的心魔早成往事,大概永远不会重现……



戴力律师深信监狱之内尽是傻瓜。现在我曾历其境,有资格批评他的愚见无非上等命运人士的标准偏见,类似斥责万宝路为了区区五百块而违法的裁判官的心态。监犯的平均智慧完全不低于外头的小中产,甚至更为精灵。


然而智人终归是智人,更乖巧的也不乏荒诞言行。一位中年师兄「阿权」为人温和节俭兼勤奋,亦是按摩高手,很快便在L1仓赢得五星口碑,要一星期前预约。他每天只有气力替一位囚友按摩,起初不收分文,但古惑仔们盗亦有道,硬要他收三支烟作为报酬,三飞烟成了按摩公价,只比理发贵一飞。


按摩完毕后,阿权会在我床侧的桌上拆开所得报酬,将烟丝铺开,再把卷装厕纸的薄包装纸撕成长方小块,每块卷一丢丢烟丝。原来的三支烟摇身一变,成了三十支微型自卷,藏于火柴盒内。整个工序需要大概一小时。奇怪地,一个如此爱烟的人却烟瘾不大,只不过偶尔一支而已。


阿权由于持假证工作被判监十个月,估计是偷渡黑工。无证工作的人更勤奋乐业也得坐牢。而官方指控阿权使用假证件肯定没有冤枉,因为他进来不过两三天便公然打听出册后可以到哪里弄个假护照到外国工作。古惑仔们预防有诈,都没有搭理。如此热爱工作的人,确实值得怀疑。


监倉内唯一的桌子就钉死在我的床侧,让我有机会见识到阿权的另一文明怪癖。


他从图书馆借来一本有关草药的参考书,每晚按摩完毕香烟卷罢,便埋头搬字过纸,将书本抄到笔记本上,一字不漏。我问他为何如此费劲,建议他「买本好过啦!」他回答说:「本书好正,好有用!买好贵!」令我感到自己犯了万宝路的法官的愚昧,忘记了一分一毛来之不易。犯人每两星期获派火柴一盒。剔牙用不了那么多,于是送了阿权一盒。他非常感激,硬要替我按摩偿还,花了很大气力才成功婉拒。



小王来自台湾,在塘福的绰号就是「台湾」,起初是我的邻床。


他曾当兵多年,退役后改行诈骗勒索,叠毛毯却宝刀未老,是顶级高手,被褥铺盖在他手中不消三十秒便四平八稳,坐上去也不变形。他看来四十出头,是全仓最快乐的囚徒。台湾为人友善热情,与国内同胞语言相通,特别谈得来,是国共一家亲的好典范。他经常会讲些军营花絮来证明相比之下,塘福是高级具乐部,众囚友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回忆军营生活时,我偶尔会做笔记。他会咧嘴笑说我令他感觉自己是受访名人,有些飘飘然。他口中的军营生活大致如下:


- 早上厕所时间一分钟,包括刷牙洗脸拉屎撒尿,听起来非常不近人性。


- 铺盖必须叠成正方,稍有偏差午饭前不准饮水进食,要蹲在操场反复接叠,叠好经检查满意后拆散再叠,叠好再拆……


- 花足59秒如厕梳洗后缓步跑出营房,继续再跑五公里。


- 晚上的冷水凉同样限时一分钟——估计兵哥们一边脱衣服一边擦肥皂,一边冲水一边擦干——然后做五百下伏地挺身,弄出一身臭汗后准备上床。我问他为何不先做运动才冲凉,他说在军中谁也不敢思考这类问题。


- 虽然蒋公是基督徒,但兵哥们睡前无需祈祷,却要大喊口号:「奉行三民主义,服从政府领导,歼灭万恶共匪,解救大陆同胞 」。看来超现实主义在台湾并非今天才开始流行。

当年台军的纪律仍然有蒋家风范,相当严谨。小王师兄说军中有句话:「合理对待是训练,不合理对待是磨练,哈哈!如何比得上塘福!」


我笑说道:「那么我诚心祝愿你在这住得开心满意吧!」


他大笑回答:「开心!开心!非常满意!」


真没他办法。不过他专业诈骗,有可能正在布局诱哄惩教署聘他为代言人。



与快乐的小王成反比的是淡然忧郁的「肇兴叔」。


五十三岁的他看来比真实年龄老至少十年,直线下坠的嘴角奠定了一副天生可怜相。海风与太阳在脸上留下了深刻的坑纹,凸显了人与大自然拼搏的立体张力。肇兴叔寡言,严重口吃令他开腔有些吃力。一气无法呵成的说话带有浓厚潮州风,然而他一旦成功释放被舌头所困的心底话之后,例必像个小孩子般格格傻笑。他最大的缺点是鼻鼾极响;相信他在海上睡觉时,水下的潜艇鱼虾蟹也会被干扰。


肇兴叔与大部分渔民一样,世代捕鱼为生。但吃鱼的人越来越多,捕鱼人的生活压力却越来越大,是现代社会数不清的怪象之一。为了帮补家计,他用渔船偷运三名黑工来港工作,换来六千块和三十个月的牢狱生涯。「单—单—单—单係汽—汽—汽油就要成—成—成千文啦!」说罢咧嘴傻笑,大概在自嘲不懂计算成本效益。


进了塘福,家人生活怎办呢?


肇兴叔说问题不—不—太—太—太大。他有自己的房子,现在三餐有香港政府保证,剩下一家五口吃饭谨慎一点应该勉强足够。他有一个三十岁的女儿,断断续续的语气中交杂着父爱与担忧:「好—好—好顾—顾家,不过三—三—三—十岁仲未—未—未嫁。」说罢似乎想叹气,但堵住了。另外还有三个二十来岁的儿子。一家人花了几千块来港探望过他一次。太贵了,叫他们不要再来,反正行为良好的话,两年便出狱了。顺利叹出了一口气后,才更正道:「二拾—拾—拾五个月至—至真!」然后傻笑。


傻笑罢,很严肃地补充了一句:「个海都—都—都无鱼,出—出—出翻去都唔—唔—唔知点办。」看来他也对出册也有些紧张。「六—六—六张口食饭!」说完又是一阵没有口吃的笑声。中国人很懂得以笑包装倒运,好像笑了出来便与悲剧有了距离,间接提醒自己虽然是倒霉主角,同时也是观众。再者,一个没有鱼的大海也确实荒唐可笑。



阿忠与我共事五厂,共寝L1,晚上经常过来串床吹水。


第一次是冒昧请我帮他翻译一封给警方的投诉信。他几年前已被定案判监,但警方至今仍未将他的手机发还。他的中文原稿条理通顺,措辞恰当,字体工整,我真心称赞之余建议他寄出原稿便可,无需翻译。他回答说写得更好的中文信也没有英文信的力度。回归十五年了,但阿忠的看法仍然确实反映了当时的现状,我于是用心替他将信翻了。


他偶尔会主动与我分享个人故事。戏剧化的精彩情节令我半信半疑,但他没有任何动机虚构人生来娱乐我。反正过分执着细节意义不大,最忠实的回忆也不可能句句属实。我于是专心做个好听众,只听不驳。


看来只有三十出头的忠哥今回是第三次坐牢,罪状是绑架和非法禁锢。他说其实是代客押运一名在澳门赌场借了高利贷的赌客回港取款而已。求财非求气,假如真的无法从赌鬼身上榨出分文,他们顶多暴揍一顿便放人,不会禁锢来浪费米饭,言下之意他的罪名字面上并不准确。


阿忠自小便父母离异,由姨姨及男友带大。姨姨的男友,也算是姨丈吧,是个有功夫的教头,也算江湖中人。阿忠十来岁时跟随他们移居日本,告别刚刚加入不久的14K三合会。在日本语言不通,在学校不知老师所谓,更饱受同学欺凌,激发出他的唐山大兄本色,宁愿战死操场也不忍辱受侮。经过几年的痛苦光景与无数恶斗后,阿忠只身前往法国谋生,浑身都是东洋混混七手八脚磨练成的硬骨头。


「去法国做乜呢?」不多问题的我禁不住问句忠兄在法国的谋生之道。


「乜卵都做啦!」啥都干?这便对了!我一向赞成年轻人应该积极尝试各种机会,不宜太过拣择。


由于无事不干,他曾经胸口中枪,幸好穿了防弹衣,但仍然痛得要死。枪战之余,他没有忘记无后为大不孝,有空便努力传宗接代,在法国有个两岁大的儿子,在港有个十岁的女儿与阿忠母亲(没有澄清是生母还是养大他的姨姨)同住,另有两个儿子(五岁和六岁)由他们的妈妈照顾。每提及孩子们,多产阿忠会笑得很开心,阴森迷人的鬼眼眯成一线。阿忠的「阴阳眼」经常见鬼,见多了不当一回事。我问他监倉内可有冤魂,他说塘福没有鬼。我本以为监房之内必有冤魂,但细想之下冤有头债有主,而冤头债户一般都不在监房,我是冤魂也不会在此浪费时间。他家里有把武士刀,是姨丈交托的,必须加咒封条上架供奉,否则嗡嗡作响,常人都能听到。他说自己不轻易分享这些故事,但直觉认为我不会不加思索地视为无稽。这缘分话不论真假也令我有些感动。


阿忠两个儿子的妈妈原来是差婆,来自警察世家:爸爸,兄长和弟弟都是差人。数年前她通过了考核,面临升职之际,刚好遇上阿忠(现在才出场)的哥哥犯上嫌疑,被警方暗中监视。谁料他消息灵通,及时消失,差婆被怀疑通风报信,失去升职机会。阿忠这回入狱后,警方终于将她劝退,让她非常不安心地在娘家带孩子,眼角不时偷看整天摇头叹息,口中念念有词的父亲。据阿忠的合理猜测,老人家余生的最大夙愿,是瞄准阿忠阴阳眼之间的眉心穴发射子弹一粒以解放女儿,一了百了;她的压力可想而知。在如此难过的情况下,她仍然每周来塘福探监。爱情令人丧失理智的力量确实恐怖。


「唉!」他突然叹气。「依家欠差婆咁多,睇来几难甩身。」


他竟然打算摆脱为他被迫下岗的差婆?


「无端端点解想甩身呀?」心想:如此忠诚的女子一生难求,兼且有两个儿子……无缘无故,为啥呢?


为的原来是小忠一直难忘的初恋情人,十六年前远赴东瀛时离别的中学女友。


「唔好问我点解,总之无办法忘记呢条女!唉,你唔会明啦。」语气沮丧。问世间,情何能解,谁又会明白与半天吊爱情纠缠的孤单呢?


其实我对反逻辑的爱情现象有些经验,他的矛盾并不太难明白,但我只微笑回应,继续聆听。


阿忠自两年前来到塘福后,曾经四次去信给她,无奈一直没有回音。现在他被调下围准备出册之际,竟然收到冤家来函,说她目前婚姻有严重缺陷云云。唉,我的天,我的天呀!这样的爱情故事,实在听不下去。古惑仔似乎特别喜欢缠绵激荡而毫不理性的男女瓜葛。除了阿忠,另外两名囚友也向我吐过爱情苦水。至于他们为何选中我这局外老头做听众,则不得而知,可能正因为我是局外老头的缘故吧。


看来咕噜并非唯一感受到出册压力的人。外表淡定,酷得要死的阿忠,面对出狱的心情同样忐忑。


「仲有十七日,我就知道同我一齐租咗个单位搞『骑龙』(替高利贷押解欠款人)嘓两条友下落如何。仲有我架车,无人知去咗边!我仲未见过法国个杂种仔,两岁啦!我老母同大女从来都唔肯同差婆联络,从来都唔探我监,从来都唔写信比我,正扑街!不过揾食第一,最紧要系揾翻班手足……」


重出江湖?还有其他可行之路吗?


我尝试尽量正面:「人生新一页,够晒刺激!」


「都系嘅,见步行步啦,真系好卵多嘢要搞!」非常酷的阿忠苦笑附和后,突然改变话题:


「阿昌,你昨晚有无听到警笛成晚响呀?」


「无喔!」我昨晚没有听到警笛长鸣,相信其他人也没有。


假如阿忠真的能见常人不能见之阴魂,听常人听不到的警号,和感受常人难以理解的心痛,孤单感肯定比较强烈。活在另类时空的阿忠同时亦要面对常规现实,供养四个孩子。而他自以为熟悉的黑道正在急剧改变,令他刚刚踏入中年便感到淘汰压力。


自阿忠出道的短短十多年间,香港帮会发生了深层巨变,丢尽传统,迷失方向,再没有任何江湖规矩可言。当年阿忠入会要做大戏摆香堂,斩鸡头烧黄纸,跳火盆钻刀阵,对五祖关帝发誓,歃血为盟,还要死背各种盘问诗句和秘密手势,传统味道十足,对十多岁的他来说非常过瘾,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成人——一个有14K做靠山的黑道成人。想不到智能电话的到来,无意中将几百年的三合会连根拔起,帮不成帮!他用阴阳眼尾向小囚友聚居的方向扫了一下,不齿地说道:「我都玩电话,不过无斑靓仔咁卵坏脑,比个电话控制!」


「依家的所谓入会仪式,由大戏变咗马骝戏!」阿忠越说越气愤,欲罢不能。「自从禽流感,斩鸡头变刀切红鸡蛋!滴血怕痛,改用红笔划手心,你话吹唔吹涨吖?」荒唐至此,忠哥焉能不气?


「虚拟滴血?」我忍不住笑,暗暗认为这不失是个聪明办法。


对阿忠这年轻保守派来说,不忠不义的古惑仔是黑社会末日的先兆。今天讲义气不但没有市场,还会被鬣狗一族嘲笑,出卖手足变了家常便饭,甚至是拿来吹嘘的江湖轶事。新世纪古惑仔有朋无党,哥儿们随缘犯案,事后各散东西。讽刺地,在塘福的饭堂,黑帮反而乖乖的按堂口而坐,比在外面团结有序。


其实整个社会都有类似现象,黑社会未能幸免而已。


香港黑帮自称「古惑仔」,有意凸显斗智能力而非单靠暴力抢劫。阿华,另一个14K中年囚友,是我的短篇故事「古惑仔的中年危机」的灵感来源,故事也融入了部分来自阿忠的生动资料。阿华比阿忠年长十来岁,对帮会文化的急剧演变无奈十倍。以他这把年纪,不做古惑佬做啥呢?然而黑道面目已全非,中年叔父无法适应,不知何去何从。十来岁便由于误杀被判感化的阿华某天突然高兴,以「叔父」姿态对年轻黑帮细说当年在感化院的英雄往事,顺便分析监犯必须团结的硬道理:偶尔搞事可以让狱卒们感受囚犯的集体力量,有所忌惮。


一个口中只有两三颗牙齿的靓仔反教阿华道:「华叔,鬼唔卵知咩!不过搞嘢要有分寸,要计数,无回报无目的嘅嘢,搞嚟托咩?」过气叔父的道理谁都懂,然而生事要有目的,讲回报,不应意气逞强,为搞而搞。目中无帮的小混蛋竟然用上「回报」和「目的」分析利害,阿华唯有垂头返回床位,重温射雕英雄,在全真教铁掌帮的世界中寻找同道中人。



由于滥用毒品,「缺齿」口中只剩门牙两颗,乍看七老八十。


起初在宿舍近距离面碰面时,我自然反应地微笑点头,想不到被他有声有色地嗤之以鼻,屡试不爽。心想大家无冤无仇,何故无端敌视,滑稽张牙咧嘴,实在不解。难道他由于外貌与实际年龄不相称而造成心理扭曲,厌恶老龄,刻意与同囚长辈保持距离,以显代沟?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并不介意老少不相往来,但心里难免反感,只不过人老世故深,懂得将负面情绪深藏不露而已。想不到假以时日,竟然意外发现他也有近乎人性的一面。


只不过二十出头的「缺齿」面目可憎,一投足一开口都令我呕心,有冲动对着他仅剩的门牙挥以老拳。他比我矮两个头,属侏儒级流氓,面对同辈永远嘻哈笑,转过头来立即对我们这些无朋无党的老人家翻眼嗤鼻,是典型的宦官小丑材料。


某天晚上暗灯后,他竟然漏着口风地说起普通话来,与对面床的大陆黑工谈得非常投契。是刚才猜输了拳,喝多了水?意外加好奇,我用小毛巾盖上双眼,露出双耳。


原来他爸是电器连锁店的送货员,每天加班做足十四小时赚取一万六千块来养活一家五口。除了父母,缺齿还有两个弟弟。他对国内同胞承认加入黑社会只有一个目的:钱!爸爸知道后非常气愤失望,但黑道上的儿子很快便月入六七万,无需缴税,成了主要经济支柱。他没有具体说明收入来源,但信誓旦旦地说假如两个弟弟不读书而跟他一样「行古惑」,会将他们活活打死。二弟每隔两个月来探监一次,三弟则两年多没有出现了。


「你爸爸呢?」内地朋友问道。


「去年二月过年后来过一次,」可能以为内地人不知道「过年」在香港指的是春节,补充了一句:「去年春节后来过,转眼一年多了。」


自那晚上开始,我无法痛快地蔑视缺齿,甚至有些怜悯,于是尽量保持更大距离。



声浪大个子小的短身恶棍「窟窿」感觉上比缺齿略高,是很难以肉眼确定的差距。他们远低于平均值的五短身材可能与成长期缺乏营养有关。


他进来的原因是抢劫,有段时期是我的邻床,但从未打过招呼。他虽然与缺齿同样袖珍,却壮健得多,每晚在床上做几十下侧身起坐,腰力不错,按每公斤算是条壮汉。他很喜欢吸引注意,跟哥儿们吹牛时声浪特高,迫使全仓欣赏他的幽默感和英雄往事。窟窿小鼻朝天,一口整齐牙齿尖尖的都像犬牙,充满攻击意图,看起来比缺齿恐怖,也更滑稽。


也是某晚上,他罕见地与一名老友正儿八经地细诉家常。难道晚上的监仓有种特殊能量,令白天的小人狼变大孩子?窟窿用温柔古怪的声调描述他大姐与姐夫如何疼他宠他,听起来很不真实,甚至肉麻;到底是个二十岁出头,专业打家劫舍的成人歹徒哦!窟窿毫无隐藏地夸耀姐夫送给他的摩托价值两万,可惜没开几次便锒铛入狱。亲情确实可贵!如斯丑陋凶恶的混蛋,在家人眼中居然是个值得爱护的小弟弟。


那晚上我大概自己也有些情绪,偷听他的亲情小品后莫名其妙地流了几滴眼泪。


翌晨,我大清早起来做笔记,竟然将窟窿与怜悯、慈悲,联想到一块。理论上,我完全明白就算窟窿这号小流氓也有好的一面,所以不应随便批判任何人。然而理论不一定能够实践,知易行难是我唯一能够贯彻执行的理论。再者,窟窿这类人不会轻易向人暴露脆弱的一面。如果不是塘福,相信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偷窥小兄弟的温情面貌。



小龙与大部分年轻囚犯一样,比较矮小,但比例平均,身材健硕,面相英俊,粗旷中带温柔,放上荧幕的话会迷倒不少无知少女。外表冷漠孤单的小龙,与热衷引人注意的窟窿和缺齿属两个极端。意想不到的是,不合群的小龙是塘福下围「新义安」(香港主要黑帮之一)之友集体推举的代表,正是我初到五厂时向我介绍情况和告诉我厕纸不够可尽管开声的年轻领班。


他由于「走粉」被判七年,认识他时已在石壁蹲了差不多三分之二刑期,不久前被调塘福下围准备出册。毫无疑问,运毒是严重罪行,一失足成七载恨,罪有应得,幸而他尚且年轻,可以重头开始。操场时间,他从不踢球,通常静坐一角自修英语,持之以恒的自修极不容易,他似乎做到了。他对我相当友善,偶尔会请教英语,交谈中也会吐露一句半句心事。他非常成熟清醒,知道更年轻的人也没有多少个五年,重新再来的机会大概只有这么一次,也明白再次融入外面的世界不会容易,况且他下了决心出狱后不再联络圈中兄弟,好让自己重启人生。这年轻人的三言两语,令人唏嘘之余也对人性多了希望。我很想表示支持,但不知如何开口,唯有默默祝福。



阿叶与阿年都是商业罪犯。


刚到塘福时,对司法制度的信心陷于谷底,一度怀疑狱中会有大量蒙冤监犯。然而经过较深入的八卦后,结论是冤狱并不普遍。除了阿叶与阿年外,其他囚友都没有什么冤情可言。至于假结婚或替枪代考等违法行为应该如何惩治,则见仁见智。天下间所有人犯法都有苦衷,都认为刑罚过重,一味怜悯姑息也绝非仁政,这方面的拿捏确实不易。


然而经过反复了解,再加上多年的商场经验,我颇肯定阿叶阿年两位蒙冤入狱的可能性相当高,甚至觉得阿叶被定罪有些难以置信。


两人都是小商业罪犯。这共同点并非巧合,而是反映了遗留在香港司法传统中的思想矛盾。强调「小商业犯罪」,因为大集团打官司属于另类游戏,另一码事,另一种玩法。


活人皆有局限,法官当然不例外,而由于他们的出身途径、阶级层次和社交圈子,对商场运作与人情世故严重缺乏认识。审判约翰和我的裁判官是个不怎么生动的例子:他结案时特别提及我的董事会报告和会议记录中多处字眼相同,令他生疑。哎呀,我的妈!佛祖耶稣青天大老爷!身为总经理的我,每次董事会前都会准备报告和议程,然后基于会上讨论和指示在原文基础上增删修改,变成「会议记录」正式存档。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文书处理软件面世后,IQ50以上的智人都会复制议程报告原文档作为修改基础,当然有不少字眼相同,不这样做的人才值得怀疑呢!


唉,说不通,说不通,也不可说,讽刺法官要坐牢的。


曾几何时,英国人为了管理语言民风不同的土著,将洋人审判本地纷争这混账安排合理化,说成是避免「利益冲突」的客观良方,逻辑上与近古欧洲将中国清官认为难审的家庭纠纷交由终身不娶的独身神父定案是一脉相承。由于历史原因,香港承继了这匪夷所思的制度思维。


理论上,不当众吃人间烟火以避免利益冲突的判官可邀专家作证,然而专家证人不能事无大小滥聘。领教过连最普通不过的「董事会议记录」亦不甚了解的裁判官后,我现在相信就算有专家辅助,假发官也不一定能够听懂复杂的专业意见;这与我没有能力单凭听取专业意见来决定一个病人是否应该做开脑手术是同一道理。然而法官在公堂上要顾及形象,一头雾水也得揣着糊涂装明白,反正在三权分立之下,任何人也不得挑战大老爷的权威。


其实「三权分立」弄得好是个足以忽悠老百姓的良性骗局,有日用价值,弄不好则是立法、行政、司法各自揽权的山头乱局。在此严重过时的安排下,法官是封建贵族,高高在上,理论上无所不晓,公正严明。时光倒回封建社会的话,这假设还勉强说得过去,古欧洲的民间迷信单纯,纠纷相对简单,而贱民无知,仰望气定神闲的贵族,口音标准,幽冥权威,字字铿锵,俨然真理。然而现代商业社会有自己的独特幻觉与行业特色,活在平衡小宇宙的法官对个中细节有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假发,却打死不承认无知,受审者唯有听天由命。


一般法律精英与小生意人的谋生方式截然不同,思维自然各异,职业病也南辕北辙。庭外的世界,五光十色之间尽是灰色地带,而经商需要赢利才得以生存,本质唯利是图;既然想赚钱,从商的就必须深入民间了解民欲找商机,平衡风险,变中求财。反之,法官眼中的世界非黑则白,事无大小之分,程序一成不变,加上社交圈子狭小,其中奉承者众,日常工作不受监察批评,嗔痴慢疑心容易被宠失控,需要超人定力才能制服。日久,法界与商场——尤其小商场——分裂成两种平衡幻觉,各自恍惚,是必然现象。他们就算采取相同道德标准,真心客观寻求公义,亦很难达到共识。


阿叶与阿年的故事其实非常平凡,豪不曲折,但他们寻常的不幸可以发生在任何小商人身上,值得留意。


阿叶毕业于加拿大,有两个学士衔头。与他在塘福认识时大概四十多岁,最初给我的印象是孤高寡言。大家都是无党派人士,后来同枱吃饭,发觉他很有食德,永不浪费一粒米饭,中英语文能力均远超与他同辈的香港中产。他也是音乐发烧友,由古典莫扎特到爵士摇滚都有研究。他一家四口,人在牢房也经常忧心两个成长中的儿子。与他吹牛多了,对他的入册原因了解较为详细。他所涉案件于审判期间经常见报,不少细节大概仍然可在网上搜寻。


横祸飞来之际,他正在一家上市公司当「项目经理」,负责投资个案,无权指定或购买主要设备,更不能绕过财务部直接付款。这权限安排比较标准,并无特别之处。


公司老板是个缺乏想象力的犯罪份子,经爸爸、兄弟姐妹和老婆成立了一大堆影子公司,向上市公司高价提供设备和服务。这咸丰年代已嫌过时的屎桥馊主意被揭发后,贪心弱智的叶主席一家浩荡入册,当啷之声不绝。唯一被牵连的外人是阿叶。主审的洋判官是个出名虔诚的教友,疾恶如仇,罪犯就是罪犯,冤假错了也是罪犯,必须严惩不贷。他在司法部长期保持最高入罪率,经他审判而被判无罪的人万中无一。加上阿叶姓叶,坏蛋主席一家也姓叶,洋大人可能不相信中国有七百多万人姓叶,超过小英帝国人口的十分之一,反正这叶跟那叶不是同谋也是同乡,一律罪有应得,给我通通关起来!


老板的行骗伎俩相当陈旧,很难保证阿叶在日常工作中曾否洞察蹊跷;然而有又如何?打工仔怀疑老细越轨而装作不见,事不关己少出声也属人之常情。以我之见,阿叶这同姓外人在公司只不过几年历史,坏蛋主席更蠢也不会——亦没有必要——与他分享不轨安排;这基于多年商场阅历的个人判断,估计假发官不会苟同。


倒霉叶被判六年,折后也得实蹲四载,「事业前途」四个字在他的生命中同时消失。这期间,他老婆除了要担起养家活儿的全责,还要每两周抽空来大屿山探望夫君。有选择的话,我情愿做阿叶踎监也不做他的贤内助。


在五厂,阿叶是个一等勤工,专心快手做妥份内工作后自己静静看书。他虽然是监趸,却对同窗囚友兴趣不大,坚决保持距离,井水不犯河水。在几十个犯人当中,他主要只跟两个人吹牛闲扯: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小龙。


阿年的个案也相当简单;现实中的犯罪勾当通常都不太复杂。


他是会计专业,与友人合营办公室配套软件的顾问销售业务,拍档亦被牵连,在另一监狱服刑。阿年与太太是异常投入的基督徒,二十多年前认识了一名教友,成了莫逆。死党后来替阿年公司兼职推销,拿到项目分成。2007年的某天,他告诉阿年自己有单生意,需要公司户口接受信用证,可否帮忙?会计师楼名下通常有一两家不活跃的注册公司,可能是合法避税工具,反正平常。同属基督精兵,太太又是闺蜜,每星期在教会见面数次,孩子们一起长大,两家人每年结伴出游,他能说「不」吗?再者,死党教友要求公司代收银行信用证而不是现金,更无需垫支任何费用,全无风险。这类举手之劳在小商人圈子常见,小事一桩。


一般来说,我对过分虔诚的教友总有些戒心,口中完美的人早晚将自己逼成言行不一的伪君子,见多了令我对他们的人格小半信大半疑。然而在塘福与阿年早晚相对,朝夕观察,可以肯定他虽不完美,却是个真心「没所谓」的好好先生,绝不会拒绝老朋友如此普通的请求。


原来死党另与四名串谋人士开设了一家公司。他们伪造多张数目不大,中规中矩的生意合约,再经银行发信用证给阿年的公司,似模似样。信用证兑现后,阿年便开票给死党教友,不大合理地没有抽取分文「过手费」。汇丰银行看账不看人,开始慢慢放心,经审核后批了两百万透支额与同谋公司。两百万港币不算大数目,但足以诱人布局犯罪。大约八个月后的某天,死党将刚兑现的信用证和户口余额提清后人间蒸发。还不止呢!原来他挺有远见,较早时哄太太将联名的房子二次尽押来扩张生意;那笔钱也顺便带走了,没留下一句话,也没留张纸条叮嘱孩子们好好跟随上帝意旨做人,用功读书,爸爸有苦衷,他们长大后自然明白,为父者会抽空挂念,阿利路亚,等等。No!此君挥一挥衣袖,将自己的老婆,九岁和十二岁的亲生子女,二十多年的死党阿年与阿年的生意拍档,还有犯案同党,集体坑了——绝!死党消失后,据说有人见过他在广州拖着美女逛街,看来比以前发福,状甚逍遥。


银行最讨厌有借无还,汇丰怀疑内部有鬼,于是向廉署报案。


调查后证实银行内部并无不妥,但阿年与拍档和死党的同谋则一律有嫌疑,最终被一锅端上公堂。死党的同谋们倒老实爽快,第一时间认罪博取从宽,作供时亦证实他们不认识阿年与拍档,两位仁兄只不过被利用,并无参与骗局。哈!绰号「赤柱快线」的法官大人就是不信。赤柱是香港最古老最的大型监狱之一,「赤柱」二字在俚语中代表监狱,可见此官是宁枉无纵派的中坚分子。阿年案件一共审理了27堂,但早在第二堂时法官已经定了案,说他无法相信阿年与拍档不知情。官说的话都有记录可稽考。换句话说,其余的25堂审讯根本没有必要,纯粹浪费公帑。


阿年打算上诉定罪及刑期,但为了应付一审已倾家荡产,幸而他的律师罕有地本着买百送一的精神,免费替他准备了上诉申请书,想不到上诉庭竟然接纳;在香港的制度下,上诉推翻定罪极其困难,如非有强力理据,上诉庭绝大概率不会接受申请。不过阿年的上诉仍需通过两大关卡:其一是钱。他要依靠法援律师代表上诉。我没有亲身经验,但有关法援严重无能的闲言闲语甚多。在万事以金钱衡量和推动的香港,绝对有理由怀疑一切免费服务。其二是教会信众认为上诉违反上帝意旨,令年太太甚为纠结。为营救夫君而开罪造物主,怎样也说不过去。眼见上诉限期一天天逼近,太太唯有不眠不休加班祈祷,恳求上帝来个讯号清晰的明确指示。



对中年中产的阿叶和阿年来说,不论判决是否冤错,最终的惩罚实际上远超法庭的计算。官司期间,阿年在2009年正式破产,会计资格随后也被吊销,不可能重操旧业数豆为生。公司也倒闭了,出狱后的彷徨可以想象。


同样地,阿叶也因为律师费耗尽家当。他没有律师义务代办上诉申请,唯有用监房四宝亲手填表写报告,力陈冤屈。放榜前夕,他被解送荔枝角等待黎明。翌日穿上皱得不像样的衬衫,结了领带,戴着手铐,乘坐黑色猪笼专车前往法庭,一路上念念有词:「世间有公平,世上有真理,世间有公平……」想不到上诉庭内,法官大人无暇现身,老秘书一拐一拐地将大纸皮信封塞进犯人笼,说了声「唔批呀!」便转身离去。阿叶用上了手镣的双手接过文件,翌日由荔枝角返回塘福。他说上诉庭拒绝受理的论点完全不合理,内容一塌糊涂,不知所谓。我没有看过,不敢置评。反正他在塘福也无聊,去法庭逛逛也算是打发时间的方法之一吧……


照片拍自大馆展览
照片拍自大馆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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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帝刺激之下,我毅然申请加入黑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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