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3B)》地狱监牢(下)
- 谭炳昌
- 1 day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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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我取过晚餐后,跟着大队继续前行,复杂不安的心情的背后竟然有些急不急待!扰攘了大半天,终于可以亲自见识「地狱监房」究竟有多恐怖了。。。
香港人走路有股惯性蛮劲,散步也横冲直撞,大有急务在身,神佛必须让路的架势。在一般人眼中,走路懒洋洋脚跟不离地除了妨碍他人,也有失仪态,浑身衰格,一副监趸模样。
原来监趸走路果真如是:提脚牵强,举步维艰,比外面的自由人要慢好几倍。胶拖鞋摩擦地面沙沙作响,像黄昏潮汐,闭眼细听有催眠作用。原因除了拖鞋笨重累赘不合穿外,坐牢的人根本没有理由着急。与外面繁忙嘈杂神经绷紧的荔枝角相比,拘押所其实暗藏逍遥,是个无人欣赏的遁世奇门。
阿Sir驱着犯人到另一栋楼,像赶行尸。上楼梯被逼要提腿,沙沙声变了晦气的啪啪声。爬了两层楼后,有狱卒坐阵小桌挡路,按名单指派囚室,基本上二人一室。我脚步虽快,是头几个登记的人,却被派自己一个囚室。
登记后绕过小桌,右拐进入一条长走廊。身在人烟稠密的荔枝角中央,却突然感觉非常孤单。
左边是一列垂直长条窄身窗,大概十五公分宽,一米多高,底部离地面一米左右,窗门间距大约半米。条形窗骤眼看有些宽阔,一个极为瘦削,头尖膊窄,鼻扁耳细的监犯,有机会拼死挤出。成功的话,会飞身坠落两层楼下的篮球场,不论是否肝脑涂地,依然身陷囹圄。
长廊右边是一排洞穴似的囚室。囚室与走廊由铁栅分隔,洞穴之间是混凝土墙。独自沿着走廊找我的囚室号。大部分笼牢这时都是空的,铁栅中央的闸门大开着,准备迎宾。
监仓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一切看起来比较正常,都在意料之中,起码光线充足,没有「地狱监牢」应有的恐怖气氛。戴力律师的警吓有效帮助管控期望,不能说毫无价值。
仓门只比我略高;微微俯身而进。其他监穴逐渐被填满,气氛开始热闹,但都与我无关。一手拿着晚餐,一手拿着漱口盅,站在房中央发愣,直到有人将闸门「嘭」一声用力关上,才缓醒过来。阿Sir跟手将闸门「喀嚓」锁上,干脆利落,不留任何幻想余地,都是铁一般的事实。
昏乱了一整天,终于被关了起来,困在暂时只有自己的空间。
唉!不期然叹了口大气,同时松了口气。
仔细看看房间:大概三张单人床宽,左右两边都固定了一张灰色短脚玻璃纤维床。两床之间是唯一的空间。左边床头后有个升高了大约一米的蹲厕,比法院地窖的厕台稍高,登台要爬一大级。蹲厕侧向走廊,对外有块低档板,看来是标准设计,严禁私隐。隐私无非近代人自以为是的病态之一,无需执着。
小时候中环街市地窖的公厕,环境比这里更差,非去不可时会先在外面深呼吸,进去后尽量全程闭气。公厕内置长槽沟,沟上用薄生铁板间成很多小厕格,厕格之间的隔板与眼前的设计相似,矮矮的很敷衍,只象征性提供遮羞。厕格入口有小铁门一扇,满布立体污迹,门身跟铰链都严重生锈,难以转动,所以不论是否有人也经常大开着,形同虚设。
在厕格内站起身可以看见上下游共享一沟的「拉友」,或背或向,一目了然。蹲下来俯首下望,会见到上流粪便随着不断的水流沿沟而下,直奔美丽的维多利亚海港,对小孩子来说,那景象虽然恶臭,也挺过瘾。那年代的新鲜污水都热辣辣地直接排放,英国人善于说辞,将未经处理的污水直接排入大海的技术名称是「深海自然处理法」。
囚房厕所看似古怪,其实是政府的传统设计,颇有怀旧风。
右边床头是张细小高桌,与法院地牢的是同一型号,也是灰色玻璃纤维所制,也被钉死地上。高桌与高厕之间是个很小的洗手盘,歪歪的吊了个龙头,奄奄一息,很有监房味道。我将晚餐和漱口盅放在桌上,然后试开水龙头。意想不到!竟然开关畅顺,也不渗漏。
首先登台用厕。到了荔枝角后频频上厕,大概膀胱有些紧张。
哇啦!天崩地裂,有如海啸!
在床头安装一个如此猛烈的冲厕装备,实难理解,不过今天的一切都很难理解。从高台下来时小心翼翼,滑倒了不是开玩笑的。
检视了一下晚餐:一撮花生、一堆白米饭,上盖冷豆芽。尝了几颗花生,出奇地新鲜香脆,但不饿,便没有继续吃。
转过头来,赫然发觉一个身穿囚衣的人默默站在铁栅外,像个在排队等超度的冤魂。
看见我留意到他的存在,便将一叠床单被铺塞进来,一言不发。接过后连忙道谢,再诚恳地夸张笑容。他毫无反应地慢动作转身推车到隔壁洞穴。接着,另一位比较生猛的囚友推着水车经过,我连忙伸出漱口盅让他盛满,再不喝怕会脱水。「唔该晒!」同样没有反应,不过明显是刻意不理会。派毛毯的当值犯人令我联想到巴黎圣母院的「钟楼驼侠」。他天生沉默?还是狱方刻意训练来营造气氛的呢?在月黑风高的子夜,他会躲在暸望塔弹风琴助兴吗?想到这荒谬情景,几乎发出了今天的第一丝微笑。
还是先检查一下钟楼驼侠派发的物资吧。
厚厚的一叠共六张非常粗糙的死灰色军用毛毯,大概由于灰尘和潮气,异常沉重;一个粉蓝色小枕头,只有一本辞典大小,没有承受压力时大约三公分厚,把头放上,则无什么厚度可言;两张粉蓝色床单,上有一小卷低密度厕纸,单薄松散,拿在手中粘粘的感到湿气奇重。这算得上是卫生纸吗!我平时要求不高,绝对不算讲究,不过……打开一数:八格!就八格?太他妈的搞笑了!以我力透纸背的作风,八格叠起来也不堪一抹,必穿无疑!太离谱了!难怪我们要穿褐色裤子!
对着手中八格厕纸发怔,喃喃自语之际,刚好有位阿Sir经过。情急之下,顾不得监房仪态了。
「阿Sir!唔该阿Sir!」
他停下来定眼看我,没有啃声。已开始习惯了这专业表情,并无过分解读。
「可以要多的嘛?」陪了个笑,友善谦虚,满肚子苦衷发于心,形于色,举起厕纸,感觉已经比几分钟前轻微缩水。
他盯着我,不慌不忙地呼吸了两个循环,才字正腔圆地回答,语气有种不容辩驳的哲理权威:「八格,每人八格,你自己好好谂下啦。」说罢转身继续巡逻,胜似闲牢信步。
好一句「每人八格,自己好好想想?」冷酷中带抽象。
想不到第一天坐牢便被高人挑战慧根,唯有听命思考,努力分析。根据我的新陈代谢周期,湿热体质和排废频率,八格肯定不够,十八格也不够,更好地想想也不能立即改变生理习惯,想多了只会恐慌。「心能转物,即同如来」,我像如来吗?不像。那怎办?想不到厕纸这东西会变得如此关键。目前唯一办法是死忍,以「不解决」为解决!幸而今天没怎么吃过,物料平衡暂时有利于我,估计不会有燃眉之急,不过长此以往……见步行步吧。
走廊的喇叭突然爆出巨响,幸而没有被吓失禁。只有八格厕纸的人,没有条件不镇定。
是电台节目。听不出内容,但可以感受到播音员那份紧张。他们歇斯底里地向听众传送专业正能量,希望大家都无厘头地开开心心,不停地开开心心,无时无刻不嘻嘻哈哈。广播压力波与社交声浪的粗暴碰撞,激发了嘈吵的恶性循环。香港人爱吵闹,连坐牢也不例外。估计在北欧的监房,就算宣布全体特赦也弄不出这气氛。而挤满了人声与广播声的大气,竟然还有空间容纳了一股浓烈的烟味;开派对多抽两根烟很正常,然而这么多人被锁起来一起抽,万一火警怎办?能怎办?
躺在五张对叠毛毯上,只留一张盖身。
想不到十层毛毯竟然缓和不了硬冰冰的玻璃纤维。我平常喜欢睡硬床,但这床实在过硬,而毛毯可能长期未经洗晒,纤维组织被压得坚实,失去垫褥作用,硬邦邦像阿拉伯飞毯,也不甚保暖。
这里是监狱,床铺不舒服才合理,别啰嗦了。
躺在床上看剥落的天花,像放大镜下的斑疹。麻木的脑袋逐渐甦醒,起码知道自己麻木,急需面对现实:我现在是一名监犯,正在品尝铁窗风味的前菜,正餐还在后头,得有心理准备。
幸好住单间,假如与左邻右里的快乐囚徒同房的话,肯定应酬不来。
他们高谈大笑的声音令我更感孤单;难道我是这里唯一不喜欢坐牢的人?这世界一天比一天古怪、陌生;反常越来越正常,常理越来越不合理。每觉一切反常的时候,首先会反省,看看问题根源是否自己。然而此刻元气散涣,思潮堵塞,哪来能量搞天马行空的高难度反思呢?还是想些简单实在的事情来帮助脑袋解冻吧。
首先想到老婆和八岁大的幼女「小平同志」。
在冗长的官司过程中,没有将事件告诉小平。她是个十分懂事和独立的小孩,我们之间平时没有很多秘密。然而这次事态复杂,需要详细解说的地方太多,恐怕会超出她的消化能力,也怕她一知半解,过早对社会失去信心;她在这年纪仍需建立群体幻觉,做父母的不宜灌输过多荒诞实情,何不再等两年呢?反正一直深信这官非最终都会圆满结局。再者,我们第一时间将详情告知正在加拿大读书的大女儿,害得她非常担心,好像没有必要。不过现在……
停!
现在想这些家庭琐事有屁用吗?这一刻需要积极能量,不是婆婆妈妈的担心与自怜。任何事情都有好的一面,坐牢不会例外,不然众囚友怎会如此开心呢?往正面想!不要把头塞进自掘的负面陷阱!
想想看:坐牢可以是一种荣幸!
细看人类史,不少智者伟人都尝过铁窗风味:苏格拉底、耶稣、伽利略、司马迁、甘地曼德拉、能够以诗词穿越时空的李太白、苏东坡……一直可以数到天亮。反之,上帝在地球的总代理与一众宦官喽啰将几十万「女巫」与大批科学家生烧活烤,却保证死后直升天堂,天使喇叭开路。还有!现代的帝国总统大佬们穷兵黩武,为了集团利益将无数人的家园炸得稀巴烂,滥杀无辜,令千千万万平民妻离子散,是百分百的反人类份子,却有颜面到处索取天价演讲,宣讲自由民主。这些人永远都不会被审讯,更莫论坐牢,人类世界就是如此这般,公理无非幻觉。
现在与耶稣之流有了相同经历,岂不与有荣焉?
荣个屁!自说自话这把戏现在起不到半点作用,不但无助释怀,反而加重了我对人性对社会的失望。当前需要的是希望,不是沮丧,不是愤世嫉俗。
一向喜欢观察人间的荒谬,培养冷眼旁观的处事习惯,有时甚至抽身假想自己是个与猴群共处的野生动物学家,对大自然不完美的现实无力干预,也不想干预,只想观察、记录、研究、反思。想不到遇上了一丁点切身灾难便无法客观,完全经不起考验!
很多人都同意人生荒诞;这可能是当今人类的一大共识。明知荒诞又如何?能改吗?不能!说荒诞人生更姿彩无非自欺欺人的荒诞谬论;被困监房,何来精彩可言?
越扯越远……思潮像断了线的风筝,无定向风越吹越飘忽……
一大堆无关联的「假如」在脑海浮现。
平常最讨厌「假如」。世上没有「早知」。想当初以吸取教训还勉强说得过去,其它的假如悔疚则毫无意义,劳气伤神。
眼睛很疲倦,有些刺痛。摘掉了眼镜,放在床底,以防不小心踩破。估计弄坏了眼镜的后果严重,必须加倍小心;说到底仍然有些工程人员的处事作风。没有眼镜,天花平滑得多,没有刚才颓丧。人,其实大部分时间都不需要看得太清楚……
呃!突然察觉到周围只有隆隆呼噜和零星窃语。「一刻前」以超高分贝危害耳膜的播音呢?四周的谈笑声呢?颇肯定一直连眼皮也没有合上哦!难道瞌睡了片刻?然而不知不觉地打瞌睡经常发生,不知不觉地醒来却从未试过……一段可有可无的光阴就这样离奇失踪。
自问向来比较顺应时间;光阴似箭我跟着飞,时光停滞我趁机偷闲,心信时间流速可随心境变动,只可惜心境不受控。反正以往每当无聊,面对心知不存在的「多余」时间,基本上能够随时而安,极少坐立不安。然而刚才的断片是个新体验,一下子未能适应,感觉迷糊。想到未来的三十九个月已被充公,不再属于自己。在接着下来的铁窗生涯中,必需与时间建立全新关系,一个未经考验的新关系……
狱警踢着短皮靴经过,没看我一眼,是条在鱼缸里兜圈的鱼。
有冲动向他喊话:狱卒哥哥,你忘记了关灯哦!
走廊的灯光比断片前暗了许多,但仍然足够看书写信。浪费电力的目的显然是为了监视我们在睡梦中的一举一动。想不到监狱与天堂一样,都不容许黑暗存在。
不打紧,人有眼皮,合上连阳光也可以阻挡,这灯光算啥?无奈这一刻的眼皮不受指使。
妄念像暴风中满天飞的纸碎,似有内容,却无法看清,偶尔捕捉了一块也没有前文后理。有纸笔记录下来的话,也许某天能够将这些思绪整理——假如值得整理的话。
造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结局……预测能力离谱至此,实在可叹、不忿。
躺在硬度穿透十层毛毯的玻璃纤维床上,努力自我批评:对这官司的判断,怎会天真、愚蠢到这地步呢?
一向自以为有工科生的理性客观,甚少纵容臆想。心底里亦明白人世间很多事的表象与内涵不一,甚至相反;有了这基本态度,对社会期望偏低,有助减少严重误判和失望,为何这次会如此天真呢?究竟哪里出了错呢?
我知道所谓「公平」的本质主观易变,绝对没有绝对,也谅解依靠卖弄公平吃饭的人也是人,只不过是人。奇装异服上班的法官尤其不接地气,不知民间疾苦,而他们日常处理的纠纷,大多数琐碎繁杂,婆妈得要命,正常人都会被闷疯,是厌恶性工作。无奈薪高粮准地位高,更厌恶也得将这包青天角色演下去。经常戴着面具办公的人,心里很容易郁闷,定力不够会积压成病态人生观。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人性反应。今天替我预订这房间的法官就可能由于无形压力,经常借杯中物麻醉,才会在洋人圈子出洋相。
一串串拉丁文堆砌出来的「法律原则」——什么无罪推定,疑点归被告,动机证明,actus reus,mens rea——等等,通通都是吹牛,这方面我不感意外,然而今天之前,我坚信无论多么愚蠢无赖的人,只要神经健全,也会有条最低限度的合理底线,社会才有最低限度的「合理共识」。
哈!错就错在这里!
我虽然对司法工业不抱幻想,审慎悲观,却主观迷信逻辑道理,将合理共识的逻辑水平定得过高,结果造成误判。一直深信正常人都不会接受一个亲口承认自己多次在宣誓下对同一案件捏造口供的人,何况阅人无数的法官大人呢?然而事实竟然相反!究竟是基本逻辑不复存在,还是我的假设标准与时代脱节呢?
由窗外照射进来的泛光冷酷刺眼,与室内的长明灯里应外合,一切无所遁形。泛光被高身窄窗分割成黑白相间的巨大条形码,伏在走廊。夜班狱卒每隔十到十五分钟由条码身上大步踩越,向走廊尽头的记录仪报到后原路踏回,周而复始。记录仪每次都会大「哔」一声来证明狱卒履行了职责,丝毫没有顾及犯人的睡眠素质。这城市里一切能发声的装置都会将音量调至顶点。地铁的入闸机如是;行人过路灯如是;公共电梯的播音系统如是:「抓紧扶手,请抓紧扶手,一定要抓紧扶手,千万要……」听多了难免下意识产生惊恐,怕稍一松手会被切成肉酱;而到处都是电梯,危机四伏,神经如何不崩溃……
全面失控地胡思乱想算不算精神崩溃?
眼皮依然绷紧,勉强合拢片刻便自动弹开。
一向极少失眠。以前听别人诉说失眠之苦时爱说风凉话:「失眠不好吗?清醒时间多了,等同长寿!」现在才明白失眠非常难受,以后对患有失眠的人要多同情少嘲讽。
正当被负面情绪笼罩,气脉不通,精神恍惚之际,忽然一阵活力直冲头顶。
有份害我的人一一活现眼前,排队等侯宣判,而高高在上的法官正是本人。
好哦好哦!
眯起双眼,看着排头的几位廉署调查员:你们身为执法人员,对案件真相不感兴趣,不负责任,目的只有入罪,能屈则屈,入罪率高便算事业成功,得以延续聘用合约,顺便扩大权力范围;事业至上,公理与我何干?如此社会废物,活着浪费粮食,污染地球,通通给我推出去斩!
自问判刑效率比洋法官高得多,爽快!
下一个是那阴阳怪气的检控专员。难怪人家说只有成绩差,能力低,脑筋拙的法科生才会加盟律政司。你身为助理署长,位高权重,却经常语无伦次,不知所谓。还记得有次你在庭上心血来潮,将约翰和我喻作电影「教父」中的阿帕仙奴吗?在场人士,包括法官老爷,都面露疑色,你眼望我眼,猜不透个中玄机,却碍于面子没有要求解释。反正一塌糊涂,斩!
哈,法官大人,轮到你啦!下跪!
你这狗官开口埋口夸我们是模范市民,作案没有私心,那么你经常挂在嘴边,最引以为傲的法律原则都哪去啦?根据大英律例,不是一定要证明动机才能入罪的吗?不是疑点归于被告吗?乱判一通,言行不一,斩!千刀万刀乱刀斩!
且慢!刀下留人!
转炮烙,慢添碳!
呃!再等等!有个更好的主意!
苍天哦!请保佑他们长命百岁,老而不死,最后一只牙也掉了,仍然躺在病榻发臭,湿透了的成人尿裤腌着满屁股流脓渗血的褥疮。
春节啦!子女一年一度出现五分钟,站得老远,捏着鼻子,恭喜发财!
天呀天!请让他们活到一百一十岁,仍然吊着,吊着,死不断气,常年失眠。血迹斑斑的粗毯子摩擦着全身的破皮,开着眼发的噩梦通通被厉鬼劫持:被冷血冤屈的,法律字眼误导的,技术圈套暗算的,受了曾被教唆的「证人」陷害的,一律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祈求上天让他们早以弃用的良心在生命最后一刻突然醒觉,可恨忏悔无门,而这最后一刻别人看来瞬间即逝,在当事人的意识中却好比千秋万载,比黄粱梦长一万倍,苦痛欲断难断,没完没了。投胎?甭想!众厉鬼死缠不放,怎投胎?
哈!爽!痛快!想到他们死不去的样子,差点儿露出了笑容。
一口气处理了整批狗官,甚为解气,肝火却没有因此熄灭。
深夜的监房格外阴深,零星窃语消退了,鼻鼾声此起彼落。
毒咒治标不治本,冤屈易放难收,越想越气,转眼怒火重燃,来势更凶更猛。
放纵嗔心有如火上添碳;加碳的一刻火势会暂时收敛,但负能量有了补给,死灰随即复燃,肝火越烧越猛,直逼心中死角。唯一的脱身之法是放下,然而执起了的仇恨,焉能说放便放?顺境时也无法真心放下,现在成了受害人,满肚冤屈,又如何假装洒脱?
新添的负面煤炭开始着火,释放出大量怨忿。
头昏脑胀却无法入睡。刺痛的眼睛盯着天花,啥也看不见。感觉头部青筋绷紧,獠牙也好像长了,可惜咬不了人。
狱卒又巡房了;步伐深沉疲惫,像上了脚链,拖着铁球。
哔一声,又捱过了十五分钟。
行为良好的话,还有大概一百万分钟便刑满出狱,肯定比拖着铁球巡更的年轻狱警早离开这里。在他这年龄,大概还没有想过自己离退休出狱的日子多么遥远……
突如其来的一声怪叫,全身汗毛竖直!
是婴儿的哭啼声!犹在耳边!房间内有黑狱怪婴?
精神进入紧急状态,虚幻地清醒。
连忙伸手到床下取眼镜……万一被只冰冷的小手抓住怎算?
幸好马上摸到眼镜。
四周并无异样;一切都是异样。
俯身伸头检视床下。隐约有阵臭味,但没有荧光绿眼与我对视。
幸好监房没有黑暗。感恩长明灯。感谢惩教署。
哇啦~~~又来一声!
他妈的!他猫的!他妈的死猫!
小时候经常听到的猫儿叫春不知何时开始成了绝响。难道都市猫跟人类一样,看透了男女纠缠带来的苦痛,失去了生育的冲动?想不到在这地狱监牢阎罗偏厅,牠们竟然保存了这过时天性。除非这原来并非猫叫,而真的是十殿亡灵控诉人生的悲鸣?
幻觉开始堕入怪异境界之际,隔壁突然传来急切呼声:「师兄!喂,师兄!」囚犯们原来都互称「师兄」。
似乎非常着急。
老老实实,为了啥事也与我无关。现在是松散泥菩萨过海,百分百自身难保,彻底无能为力。再者,此乃监房重地,五湖四海汇流,鼠窃狗偷云集,没有发挥社交伎俩的友善空间,所以,呃,师兄,不好意思……减轻呼吸,坚决装睡。
周围起伏不匀的打鼾声夹杂着猫儿渐入高潮的嚎叫声,弄得风声鹤唳满监倉。身陷重围,胃部绷紧,深呼吸也无济于事。
「喂!!师兄!」这次是放声呼叫,毫不抑制,声音中明显多了威胁,背后的讯息简单清晰:「丢你老母,咪卵扮嘢呀!」你他妈的装蒜?当阿叔是孙子?
嘭!!!
他突然用力猛撞我们之间的隔墙。整个房间震动起来,全身汗毛愕然。生理应急系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超时加班。向来连血压也不检测的我,此刻很希望来个全身体检。
镇定!有厚墙相隔,要发狂尽管,能拿我怎样?
不过,明早一出房,他可能是第一个碰面的人。
「哈!师兄早」
「丢你老母!咪走呀老嘢!扮死?」我这老头岂非死路一条?
那怎算?四周的鼻鼾声都停了,就只剩我一个继续装睡,摆明当他是傻瓜?坐牢首天便结怨,并非明智之举……
「乜事呀?」声线迷糊,半睡半醒。
「师兄!」师弟在绝望中见到曙光,有些兴奋。不幸地,我被迫做了曙光。「有无烟呀?递飞过来!」
烟瘾可以如此严重吗?不可能吧!我曾几何时也是烟民哦!
匪夷所思,今天的一切都匪夷所思。我们虽然看不见对方,但靠近隔墙伸手闸外可以接触握手,传递一口烟没有问题,可惜我没有。
「唔好意思,我无烟呀。」以最老实的声音交代。
「唔係嘛……」再度失控,杀气腾腾。
「真㗎,我唔食烟㗎!」真后悔当年戒烟,否则现在可以解决困局,甚至交个朋友。深呼吸一口气,胃像被抽了真空。
他一言不发,使劲踢墙,全身投入地踢,不顾一切地踢——嘭!嘭!嘭!——踢断了脚趾怎办?会不会入我数?
「乜事呀?」
是狱卒!是阿Sir!有救啦!狱卒原来是伟大发明!
阿Sir的声音出奇地友善平和,没有半点责怪的味道。
不好!事有跷蹊!难道他们是同一伙人,找个借口在我身上弄点儿什么好处,或许寻个开心?今天经过了这么多教训,不能再没有高度防人之心!
野猫也似乎感觉到即将有事发生,叫声越发凄厉。
「有无烟呀,阿Sir?」
「无!快的瞓!」阿Sir语调坚决,却仍然友善,劝他睡觉。估计丑时已过,乖啦!
「佢呢?」感觉他的手指隔着墙指着自己,赶紧闭上双眼。
「佢干净㗎,无点你。快的瞓!」干净?用干净来形容我虽然有些古怪,但这年轻阿Sir的修养的确值得学习,情商过人。他说罢便慢条斯理地拖着隐形铁球离去。
隔壁静了下来,总算告一段落。
呼吸慢慢恢复正常,胃顶的气结开始散去。
「丢你老母!叫你去揾烟呀!聋卵咗呀?」叫你TMD去找烟?你聋啦?
今次的对象是他的同房,不是我,淡定!
「呢个时候去边度揾烟呀?」同房的答案平静合理;此情此景此地方,叫他去哪找烟呢?
急于抽烟的师兄並不买账,高声重复了他极不合理的要求。
同房也非常诚恳地重复了他的具体困难:「大佬!呢个时候去边度揾烟呀?」
他究竟抽的是什么牌子的烟,会如此大瘾,实在好奇。
又来了:「丢你老母!去揾烟呀!」
话未说完:呯!碰!嘭!呯嘭!打起来了。
听来是一方在打,一方在捱。
阿Sir悠闲地踱步回来,毫不紧张。这场面他见过。
「搞乜呀,搞到大家都难受,何必呀?」语气比刚才更殷切郑重,除了苦口婆心,更有几分人生哲理。
没有回答。我是他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搞那么多事,只为一口烟?
更难置信的事发生了:就在狱卒阿Sir面前,呯呯嘭嘭的拳头声再起,而且更狠更猛。面对此情此景,阿Sir是否叉着手,边摇头边观看呢?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我在毛毯下僵直双腿,紧闭眼睛,停止呼吸:这是什么鬼惩教署呢?不惩不教,连最基本的纪律也没有,比寄宿学校更混乱放肆……三年,有机会活着出去吗?
当担心快要升格为恐惧之际,更多狱吏出现了。
看不见他们,但强烈感觉到不只一人。
脚步很轻,很有目标,有点儿骇人。
没有人说一句话,隔壁的闸门打开了。
没有人说一句话,烟瘾师兄跟着他们走了。
松了一口气。
死寂的空间慢慢回复宁静,野猫仍然在呼唤爱情,刚才大概都在侧耳倾听的囚友们继续打鼾。肝火在戏剧性的暗能量刺激之下,再次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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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飞入疯人院 将于2025.6.29 前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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