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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18)》文化监仓

  • 谭炳昌
  • Oct 6
  • 9 min read

Updated: Oct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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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的委婉名称是惩教中心,顾名思义是惩戒与教育并重的设施,禁锢违法分子以兹惩戒和防止作恶之同时加以辅导改造,助其洗心革面,刑满之后重新做人,贡献社会。然而在现实世界中,禁锢容易改造难,何况惩教官僚都不是教育家或心理辅导专业呢?结果监狱仍然是监狱,监禁乃惩处古方,简单直接,教育则有名无实,起码官方教育如是。囚犯之间的非官方交流学习是另一码事;部分犯人在狱中结识同道中人,扩大视野,伸张网络,让明天的自己坏得更聪明有效,世界做得更大,是屡有发生的难防现象。有人讽刺监狱是罪犯的「深造中心」,并非全无根据。


然而对少部分囚犯而言,牢房确实不失为观察、反思、阅读和写作的好地方,偶尔会对人类文化作出贡献。不少历史人物若非被抓坐牢的话,可能没有条件专心完成流芳之作。


马丁路德金博士于1963年在伯明翰监狱写的公开信「黑人是你的兄弟」,是美国民权运动的主要文献之一,民权运动的星星之火,最终改变了美国对种族歧视的官方态度,改口径换包装,甚至成为口头上最坚决捍卫种族平等的国家,亦种下了金博士五年后被「公开处决」的祸根。


南非的曼德拉坐了二十七年牢,聚积了大量资料,为出狱后著书立说打下基础。


说到坐牢写作,谁也比不上十八世纪的法国贵族萨德侯爵。萨德先生轻拂的恋屁癖与深沉的性变态闻名于世,一生中有二十九年在监狱或疯人院度过,写了近五十本小说和剧本,著作等身。故事中人的反常倾向均来自作者的个人经验,也算著作等己。


马可波罗的游记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读过,却都有所听闻。马可并非舞文弄墨之辈,假如命运没有安排他在热那亚(Genoa)与来自比萨的作家鲁斯蒂谦同时踎监的话,这本甚有历史价值和争议性的巨著大概率不会出世。


在监狱写书的文豪多的是,只懂用字乖巧便自诩天才的小聪明王尔德由于断袖分桃而入住十九世纪的英国花厅。大文豪寂寞的心在狱中见到耶稣,却未能大彻大悟,始终因为思念情人勋爵而烦恼不堪,愁绪不断,于是挥笔成书,写了长信「自深深处」,自我感动一番。


真天才苏轼由于乱写诗词入狱,但最终巧妙地写了两首绝命诗给弟弟和家人,成功感动了审查的皇帝而获赦免。李白师兄没有东坡居士的修为,自由自在时喝了两杯豪气干云,一旦锒铛入狱便立即收声,更莫论冒死作文写诗了。


反正在囚人士的著作古今中外都不少,监狱绝不是理所当然的文化沙漠,连塘福这小监倉的图书馆也藏书丰富,是意外收获。被上市公司控制的美国私营监狱,对囚犯提供多样服务,如向没钱买牙膏的犯人提供高息贷款等。他们大可考虑增设出版部门来扩大财源。


在塘福的饭堂和宿舍,看书写字的人不少于大学校园。最受欢迎的阅物是本地八卦报章娱乐版;只要有人出钱,任何报章都可进监,但有关足球赛马结果等部分会被抽起,以防赌博。政治新闻当然不受审查,然而一般的假新闻真宣传对自诩古惑的江湖中人作用不大。他们对政治新闻要嘛没兴趣,要嘛审慎怀疑。黑帮由于职业所需,对虚张声势与吹牛哄骗有一定的认识,明白说一千次的谎言仍是谎言,重复越多越可疑,语气越肯定越不可信,有关叙利亚的电视新闻是个好例子。在街头混的人这方面比企业太监小中产精明得多。


塘福图书馆并非四眼师兄云集,鸦雀无声的实体书楼,而是一个凭书单预订的借书功能。订阅后,负责图书馆的师兄会将订书亲送五厂,顺便将到期借书取回,每周一次。如此贴身的上门服务并非普通图书馆所能相比。图书馆的藏书意想不到的丰富,除了流行丛书,也有不少古典文学和近代西方文豪如斯坦贝克(Steinbeck)、赫尔曼·黑塞(Hesse)等的大作。其他有关历史、哲学、道佛儒等的书籍也很多,刑期不太长的话,几年内无需翻看。很多藏书原来都是往届师兄遗留的,令我不禁猜想曾经被囚于此的人物背景。


自小喜爱阅读和写作,但后来本科理工,退休前参阅纪实或论述书籍居多,很少看小说。偶尔也会书写一些人生感想,志在宣泄自娱,极少与人分享。凭空构建幻境的本领,只能每年几次在董事会议上发挥。在塘福看完斯坦贝克(Steinbeck)的「人鼠之间」后,才惊觉自己一直错过了这感人故事。虽然我一般来说并非美国文学的粉丝,但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是我非常欣赏的作品之一,看完后没道理不继续发掘他的其他大作;大概是整天加班无事忙的后果吧。


另一意外发现是粉丝满天下南怀瑾老师。退休后对传统中华智慧,尤其道家思想,兴趣渐浓,有空便硬着头皮研读。南怀瑾的大名听闻已久,却一直无缘拜读,可能早期误以为佛教是一般「宗教」,而南老师经常讲佛教,增加了我心中的偏见和抗拒吧。


其实我对教会式宗教缺乏兴趣是基于长期接触而非盲目偏见。由幼儿班到中学毕业所就读的多间学校都是教会所办,原因并非我来自宗教家庭。恰恰相反,我在小五那年由于听多了老师讲地狱,患上隐秘性神经衰弱,怕死后被永恒之火烧烤,决定受洗入教。谁料先父敕令不足十八岁的孩子不许皈依任何宗教,十八岁后喜欢信啥与他无关。当时难免失望,后来才知道这家规有多明智。与宗教人士的多年相处,最终令我对教会的看法发生180度改变。


历史遗留给香港的一个问题,是远超大半的学校都是天主或基督教会所办,教育系统几乎被全能的天父独家垄断,所谓「名校」更百分之九十以上隶属梵蒂冈或市场上多不胜数的基督教会,与神权国家无异。他们表面上不排斥道佛儒等中国文化支柱,却有心无意地在学童的心中种下偏见,蔑视「古老落后」的中华文化,觉得身为中国人非常尴尬,有充分理由自卑。那年代,经常听到小同学们骄傲地「吹嘘」自己的中文不过关:「哎呀!我的Chinese好水皮㗎,嘻嘻!」奇怪的是,绝大部分庆幸自己Chinese好水皮的人,英语也很水皮。这洗脑过程说来话长,反正我觉醒后一直对宗教有戒心,直到年过中年才逐渐认识到佛道其实都是超越红尘俗世,自然无神的宇宙观,儒家更是彻头彻尾的入世行为守则,子不语怪力乱神。被笼统归纳为宗教的儒释道,都没有人格化造物主的角色,与西方传统religion是两码事。


南老师以生动手法连贯古今,用简明的现代语言激活了晦涩的古籍,指出了家传户晓却不明甚解的传统智慧。离开塘福后一口气看了他十多本书,得益匪浅。南老师知古察今观未来,早在七十年代预见个人和集体精神病会在二十一世纪取代癌症成为人类最严重的健康问题。他的预言明显已经应验,只不过大部分人都痴线的话,本来就没有明确界线的「神经病」会跟随社会的恍惚而浮动,不断调整标准而已


在狱中看「金刚经说什么」时做了不少笔记,有几分醍醐灌顶的幻觉。阅读南老师才知道佛陀很多的启示,如三千大千世界的概念;又如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等两千多年前看似无稽的胡言,都被近代科学逐一证实。释迦牟尼可能是无神论者,却也是千古神人。老想不通的是:他当年说这些弟子们无法理解的宏观微观自然现象,目的是什么呢?难道想用一些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来证明现实非如肉眼所见?


看完「金刚经说什么」后,随即借了赫尔曼·黑塞的「悉达多」来读。说不定遥远的老外可以假借距离揭开庐山真面目?「悉达多」是个不错的小故事,看了令人舒服,可惜没有什么领悟。


无意中听到年轻师兄讨论冥想静坐后,从图书馆借了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书」,首次接触有关打坐的基本常识。离开塘福后不久,偶然在群众压力下参加了一个「禅七」打坐班,想不到之后每天练习,至今极少间断,转眼十多年。索甲仁波切对付妄想杂念的方法很独特。一般人都知道打坐时察觉妄念便立即放下,放下之后杂念又会重现,没完没了。索甲仁波切教我们不要抗拒,放下一个杂念后要一心等候下个念头的出现。能够专注观想念头生灭的话,自然心系一处,不觉入定。妙!


在「西藏生死书」的札记中,于标记5.18页处抄下了伏尔泰的名言:After all, it is no more surprising to me to be born twice than it is to be born once. 对伏尔泰来说,轮回再生与只活今世同样不可思议,并无分别。的确如是!如此明显的事实,很多人却视而不见,认定渺小得无法形容的人类「科学」是揭开无穷奥秘的不二法门,自大狭隘得完全失去比例;这可能是导致科学过去差不多一个世纪来在原地兜圈的原因。无论人们喜欢与否,接受与否,科学发展到某程度之后,再上一层必定是所谓「玄学」。


一向爱读严谨的历史故事。在塘福读霍赫希尔德(Adam Hochschild)的 King Leopold’s Ghost(利奥波德国王的鬼魂)时令我感觉最震惊愤怒的除了利奥波德王和他手下的变态凶残外,还有十九世纪末欧洲社会的整体冷血和虚伪。今天的世界,外表完全不同了,然而人心有变吗?总括来说是本好书,值得推荐。


本着同声同气的同乡热情,对香港的土产著作自然特别好奇。


买办世家子弟洪承禧(John Hung)的 Master of None (只有英语版)是我第一次看有关坐牢的自传;若非自己踎监,恐怕至今也不会找这类书籍阅读。由于作者也算是香港土生土长居民,亦同样是中老年入狱,很想知道他的坐牢经验和感受。


洪承禧的外祖父是早期香港立法局首席华人非官守议员罗旭龢太平绅士。重复朗诵外祖父的头衔,可以感受到作者家族的气场,也解释了为何他内容空泛的大作在买办文化圈与外国记者俱乐部不乏捧场客,甚至有些口碑。Master of None的主题是作者的踎监经历,但东拉西扯都离不开吹嘘他自己无所事事的优越人生,介绍坐牢体验的章节很少,也很敷衍,无需一天便看完全书。起初以为书名Master of None是作者自谦一事无成,看完才明白原来有家族本钱让自己啥都不懂,庸碌一生,是值得炫耀的特权。


可惜地位与权力通常不会「直接」带来财富。有天赋特权的人,不善于利用自己的地位的话,很容易觉得钱不够用。洪先生由于身为当时英王御准赛马会的遴选委员,收取了港币40万贷款作为协助他人获得会籍而沦为阶下囚。作者为此花了不少篇幅鸣冤,大意是全港都知道有渠道有关系的话可以买会籍啦,为何偏偏选中我呀?不公平哦不公平!哇哇哇!


嗯,纵使贪腐情况真的如此恶劣,明目张胆也会影响其他有头有脸的人发达,因而惹祸上身,就这么简单。Master of None洪先生大概长时间缺乏动脑筋的压力,忽视了现实。老实说,这书令我失望,坐牢看也嫌浪费时间。


另一本地著作是名牌「上海滩」的创办人,时尚大亨邓永锵爵士的中文书「反寸世界」。永锵爵士同样出自名门,是邓肇坚爵士的孙,抱着金痰盂出世。然而与洪承禧相比,邓永锵在商界长袖善舞,颇有成就,除了经营名贵雪茄和高级餐馆外,更将没落了差不多整个世纪的中式设计成功推回国际时尚舞台,值得点赞。他的大作前半部指出了一些社会丑态,譬如将自己与名人在公共场合的生硬合照高挂办公厅等,幽默讽刺,看得过瘾。想不到后半部的重心转移到作者自己时,竟然会犯相同错误,有些可惜。呃,邓爵士并非凭空乱吹,书中不乏插图为证:看!一个个好莱坞巨星与他身穿名牌短裤背心,脚踩昂贵人字拖,你手搭我肩,站在私人飞机前留影,笑容满面,牙齿贼白。更厉害的,是英国爵士大卫.邓永锵坦言自己有查理斯王子的手机号,随时一键接通:「嗨,查理斯吗?阿锵呀,最近忙的乜呀?」


白云苍狗,王子已成查理斯三世,爵士亦早已升格,在天宫与亨利八世赤脚喝茶吹水,畅谈离婚之道了。


写满了三本「属于未来」的笔记本
写满了三本「属于未来」的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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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啦,没钱何来公义可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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