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4)》心经
- 谭炳昌
- Jun 28
- 7 min read
Updated: Oct 23

窗外传来几声清脆啁啾,生气勃勃,比野猫叫春悦耳太多了。鸟儿正在摸黑觅食,预示黎明将至。假如来生做蚯蚓,定要记得懒床,早起的虫儿被鸟啄。
怒眼疲乏不堪,却仍然死不瞑目地盯着眼前的空洞。
有很多理由愤怒,然而经过了一晚上的自我折腾,这些理由更加凌乱琐碎,失去了内容。有内容又如何?都是些反逻辑的垃圾,只能用来证明逻辑失去了地位,也许向来都没有地位……
如此下去,不消一年便会肝火焚身。将自己判个半死刑,值得吗?
集中精神深呼吸:鼻孔吸气,悠长细腻,直达小腹,寻肝清火。
其实全身都是负能量,吸到那里都一样,像海上油污要逐点局部清理,急不来。不呼不吸谓之息,经人中呼出的气热辣辣,像欧洲喷火龙。很想熄灭怒火,入睡造梦,逃避到另一个世界,起码另一个处境,什么处境都不打紧,肯定比目前强。
当真?什么处境也比目前强? 想清楚哦!心想事成的话,不要后悔哦!
稍微冷静客观想象一下,发觉很多人一生中的每一天都比这境况糟糕百倍,千倍,万倍。自怜也得有谱,年近花甲了,还扮巨婴?
假如生在一个资源丰富武器落后的国家,遇上流年不利的话,走个普通衰运也会家破人亡。孩子们在田野嬉戏,自己和老婆在勤奋干活,天上忽冒无人机,冷冰冰,无声无息。看孩子们多兴奋!
「爸爸!爸爸!看!」
「小心!」
嘭!
孩子们再没有声音。
控制无人机的「军人」身在万里之外,虽然搞错了目标,也算大功告成。反正任何目标长大了都是敌人,先发制人乃用兵之道,宁杀无纵是基本国策。
跟同事击个掌:「搞定!赶时间,晚上要跟儿子过生日。」
爸爸使尽全身气力,对着无人机的方向扔了一块石头——恐怖分子。
更无辜的厄运,更无助的人生,更令人心碎的悲剧比比皆是,坐几年牢算什么狗屁?
吸气,屏气,呼气,喷火,又一小口负能量随息消散
脑海里出现另一个更普通更平凡更荒谬更倒霉的霎时之祸。
我躺在医院深切治疗部,命悬一线,浑身喉管,救回也成废人。害我的不是假发官,而是满街跑的三流司机。他操舵失误,将佣人每天洗擦打蜡的心爱名牌桥车闯上行人路,意外将我撞倒。惊慌之余,他高呼「哎呀!哎呀!Oh my God!大件事!Sorry!Sorry!」,然后紧急倒车,由我身上碾回过去,可惜倒流不能复原。
那公平吗?偶有发生哦!
问世间,何谓公平?将那白痴司机吊死也无补于事。当今世界,无能与愚昧盛行,在发达社会简直是身份象征,四处制造受害人,无知无觉,无脑无心。
无常是常态,意外一向没有道理可言,活着的每一刻都有危机。
还可以想像很多现实中的无辜,反正意外必然无辜,而这些案例都比我目前的境况更令人气愤无奈。坐牢起码有个预算。我二十五个月零三十天半后安全出狱的机会相对保险,只不过眨几百万下眼睛的光景而已,何必在这期间折磨自己,将大好肝脏气焦呢?
吸气,屏气,呼气,喷火,消散
还有!凭良心说,这一生暂时挺好运,有大量理由感恩。纵使从不一帆风顺,但每遇重大难关最后都柳暗花明,还屡屡因祸得福,逢凶化吉,不都是意外吗?只不过结局称心,便一切归功自己天分足眼光够福德厚,不承认是意外罢了。现在一朝倒真霉便丑态毕露,顿足捶胸,怒不可遏,彻夜不眠下毒咒,一时要他们当场惨死,一时祝他们长命百岁,坚决认定自己身陷囹圄不但社会有责,上天也得给个交代!
如此不要脸地双标,输打赢要,说得过去吗?公平吗?
说到公平,假如我父母既穷且笨又坏蛋,体内基因令我愚蠢懒惰兼鲁莽,那又如何?一出娘胎便要面对残酷现实,长大的地区品流复杂,男盗女娼,自幼儿园开始便要承受一个接一个的错误抉择,有缘遇到的通通都是坏人,或许是被太多苦难麻痹了人性的懵人;十三岁首次入册,往后成了监房常客,又能怨谁?磨练到今天,大概已经习惯了不公,消化了不公,在字典里删掉了「不公平」几个字,彻底放弃了向生命追讨公平的意愿,永远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何谓公平。
那公平吗?
吸气,屏气,呼气
再者,已经57岁的人说不上很老,但更长寿也离开大日子不远啦!最多不过二三十年便要面对人生终结,放下一切,没有选择,到时还有什么对错爱恨吗?人欠我我欠人还有意义吗?既然如此,何不利用这机会练习放下呢?一向认为人应该随时准备死亡,练习放下,但想通容易实践艰难,现在不由不放,是天赐实习良机,值得珍惜利用!
放下归放下,难道就让这些人渣伪君子,冷血官僚,贱人状棍……
唉,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原谅他们吧。
呸!无知?无知并非脱罪借口,法庭也不接受哦!
原谅他们并非强作宽大,而是自我拯救呀,傻瓜!为了自保,唯一的选择是真心原谅,听懂了没有?
嗯……
想深一层,他们的确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全世界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人,一向凤毛麟角。这班人只不过跟着别人设定的标准讨生活而已,并非十恶不赦的魔头。他们故意陷害无冤无仇的人吗?不会吧。他们很可能真的以为自己在尽责而已:「工作要求如是,足球员尽量入球,我们尽力入罪,有何不妥?」一般公务员能够想象的人生意义不外如是,能怪责他们吗?要怪的话,又可以如何怪责?不单只公务员,绝大部分人要过活便得干活,便得遵从游戏规则,而由于惰性或恐惧或无奈,很少认真分析过自己一生紧随的游戏规则。
一轮自我啰嗦,无非想自己明白「原谅」的实用价值:不真心原谅的风险,是在2014年5月27号之前把肝脏气硬,出狱时变成煤炭一块,自己衡量一下吧!
吸气,屏气,呼气
明知没有选择的时候,急出来的自我说服力还是不错的。
闭上的眼睛感觉浮肿,轻微刺痛。
想起《心经》。
审讯期间,一位朋友送来一本《心经》小册子。她知道我是「无神论原教旨主义者」,于是解释佛教不是一般的所谓宗教;将中国的儒释道与上帝和安拉列为同类实不恰当,只不过有些人就是不肯接受中国这么大的一个文明体系没有上帝,强将道佛儒归类宗教而已……
「我知,我知。」
其实自小就对宗教很有兴趣,甚至曾经立志出家做天主教神父。
年轻时在香港所读学校,通通都是教会所办,幼嫩的脑袋早被烙上了一个绝对真理:世间事无大小上帝说了算,考试想合格必须熟读《圣经》。长大后渐渐发觉上帝比凡夫更失落更矛盾,言行彻底不一,与基本逻辑强烈冲突,心理状态飘忽不稳,赏罚无道,甚有神格分裂之嫌。原始寂寞的上帝嘴里尽是爱爱爱,自命胸怀宇宙,实际上脾气暴烈,心胸狭隘,区区一个苹果之失也无法原谅。阿当爷爷和夏娃奶奶一时好奇吃了个苹果,竟然世世代代的子子孙孙也得背上原罪,一出娘胎便要服刑,直至永远,不能赔钱磕头认错了事,用铁锤将牙齿通通敲掉也远远不足以让上帝息怒。主子的气量连市井流氓也不如,摈弃祂理所当然。反正祂老人家能知过去未来,本人的背叛祂肯定在黑蒙蒙的无始之前已不卜而知,甚至亲手策划。吾乃微尘傀儡,任由摆布,何罪之有?
可能与年龄有关吧,开始钙化的脑袋近年对道佛儒越来越感兴趣。虽然只在肤浅的层面摸索,但求找点合用的人生智慧疏导残年,谈不上研究,然而……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没错呀!玄妙虚无的量子物理不是基本上证明了一切皆空吗?
早已听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当时以为是老僧奉劝世人切莫好色的警语,最近才知道「色」乃物质,而物质最后啥都没有,空的!空就是现实,一切事物的本质。用工科生的思维钻了一下,拍案叫绝!将原子电子一直拆下去,除了空还有啥?明白宇宙无穷,一切皆空的话,人的得失是非琐碎渺小得无法形容,所以受了冤屈的善男信女无论如何加班南无,诸佛菩萨也不会差遣天兵天将妨碍司法不公正,令失职狗官当庭吐血,或硬闯牢房劫狱,苦海钓良民。《心经》的中心思想其实充满哲学意味,点出了存在的本质,让我们明白一切「苦厄」空空如也,无非幻觉,鸡毛蒜皮,紧张个什么屁呢?不紧张便不当一回事,不当一回事不就度过了吗?
反正从文字角度看,首读《心经》便立即喜欢,再读几遍便记了下来。只不过260字,单单「无」字就出现了21次,背下来没什大不了。
在心中重复背诵《心经》,希望能够帮助入睡。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度……
啥也没有,空无一物,才是真理,是现实,并不「悲观」。反之,误以为一切物质实在宝贵,一生贪恋假象,围着空转,计较执着,才是悲剧,也不科学。
铁窗外,首线晨光渗入监房,金黄柔和,安宁体贴,自在温和,不打扰熟睡中的犯人。坐牢的人能够多睡一分钟算一分钟,醒着的时间不好过。
雀鸟吃饱了虫,开始吱吱喳喳。命中注定要吃活虫做早餐的话,一样吃得开心雀跃。
走廊的喇叭突然爆响:「早晨香港!」
怪不得心脏虚弱的囚犯要住医疗倉,不能住这里了。连再简单不过的早晨节目,开场白也是抄袭的:「早晨美国!早晨越南!早晨西贡!早晨香港!」播音员惯性兴奋,无条件乐观的声音背后真空,《心经》没有说错。
撑起身下床,感觉出奇轻松。
小心翼翼,登高如厕,有意识地瞄准马桶,避免增加地台的氨氮负荷。这鬼地方好歹是我的暂时居所,应该给予最起码的爱护,环保由自身做起。
一边撒尿,一边自言自语,精神少许恍惚,是通宵不睡熬出来的迷幻效果:「无我,无炳昌,亦无365820。」稍觉滑稽,却笑不出来。
终算捱过了第一天,只剩一千左右,琐碎!有啥大不了?反正都是幻觉,空的,坐花厅不外乎闭关,天赐修炼良机,感恩!不过……又是那句,想通容易实践难,十个指头都是幻觉,砍掉一根却真的不得了。就算脑筋真的明白了抽象道理,具体坐牢的屁股和烦躁的心也坚决拒绝配合,可见修炼之难,也证实了真理的全面性:既然一切皆空,当然道理也空,经文也空,说了等如没说,穹苍上下皆无例外。
不消多久,我更会体验到山即是山的层次;坐牢就是坐牢,比任何理论都实在难受。
* * *
一入疯人院,心经顿时失效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