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9)》白手之枷
- 谭炳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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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围之间的长石级,两旁排列了数间外貌相似的平房,用作车间、饭堂、洗衣房、医疗室、监仓宿舍等,外墙都刷上了粉蓝粉白,形象清新无辜,不像监狱。估计这些千篇一律的平房是当年身穿素白麻棉衬衫短裤长筒袜,头戴木髓帽手执金汤力的建筑师的手笔;设计一次过,盖多少间复印多少份图纸。
石阶底端是个大平台,最后的五六级向两旁伸展,形成一个半弧形阶梯剧场。舞台尽头是条羊肠小径。沿着小径往左去是球场,铁网倒钩之外青山绿水。平台右边是我的「期数」五厂——囚犯的工作单位都叫「期数」。五厂、饭堂、和宿舍L1毗邻成等边三角,互隔最多二十步,周围绿树成荫,鸟语花香,活像亚热带度假村,只可惜处处围栏煞风景。这小区加上运动场,便是我在塘福每天三餐、工作、休憩和睡觉的地方。
五厂跟其他车间一样,是座粉蓝粉白大平房。
据守大门的狱卒正在高凳上看报,见我走近,便慢条斯理地由小台下抽出登记册,拿起原子笔问道:「公司?」
公司?再一次哑口。
有份参与的小生意都属正当体面行业,并非秘密勾当,然而在监房向一名不认识的狱卒透露详情,似乎不大恰当,这点不用守护天使啰嗦也懂得谨慎,幸而一如既往,犹疑便是答案。
「无?」他将我的名字加进没有帮会会籍一栏。
都是荔枝角偷车贼老师疏忽,教材中漏了「公司」一词。后来查证,才知道「公司」原来有典故,是清末帮会的别称。当年的主要「公司」除了统筹会员谋生,也热衷革命,在天朝和侵略者眼中是不折不扣的「犯罪组织」。
有公司的囚犯在塘福被归纳成三大集团:冧把(号码的意思,来自英语 number)、和记(与李嘉诚的大集团没有直接关系)、老潮/新义安。听起来都不吓人,不似鬼影帮、地狱天使、黑手党等有杀气。冧把尤其不伦不类,不作注解误以为是老人一族带着助听器玩宾果的Bingo具乐部,万万想不到是黑帮招牌。
原来「冧把」是我中学年代最多「飞仔」加盟的「14K」,曾几何时威震江湖。
不料在上世纪末,数千年来一向粤音谐「死」的「四」字突然成了社会大忌,人听人怕,鬼见鬼愁,怕遇上「四」字会惹来杀身之祸,猝死街头,「14」更是「实死」,必死无疑,大吉利是。很多高楼大厦为了迁就英人畏忌,本来已经没有十三楼,现在所有带「四」的楼层都被拿掉后,层层自动跳级,四楼变五楼,物理世界中的26楼一下子跳到30,大量楼层名不符实。反正「四」字被群众唾弃是不争事实,识时务的古惑仔不能逆天而行,于是老牌三合会「14K」沦为了不三不四的「冧把」党。
中国人喜欢自立门户,香港又是个多元化社会,地下帮会五花八门,大部分都难成气候,要依附主流黑帮,形成了塘福的三大阵营,以便狱方管理。不知道荔枝角阿Joe的个体户黑社会在狱中会被哪一派系收纳。
跟原始部落无异,三大主流黑帮的头头都是民主产品。在几十人的群组中,支持者「呼声」最响的人自然当选,众望所归。在各大期数中,掌门人的正式身份是车间管工或质控主任,属领导阶层,工作舒适,工资较高,但要负责管控乌合帮众,分配利益,调解纷争,颇为费心。
没有公司会籍的二等犯人,则自求多福。
我以绝对弱势社群的谦逊姿态,俯首踏进五厂之门:哥儿们,老夫无党无派,无德无能无恶意,亦无公司包庇,现初到贵牢,人生例不熟,语言一知半解,万望见谅,多多包涵。
车间内的面孔大致友善正常,大部分人正在埋头工作。看不见任何恶意眼光或变态窃笑,稍微安心。
一位二十来岁的头目大哥过来打招呼:「阿昌?叫我阿狗啦。」
「狗哥。」
「跟我来!」
车间后墙是个储物柜矩阵,每点坐标上的小柜大概三十厘米乘三十厘米,深度亦然,柜门透明无锁。狗哥可能见我年纪老资历深,德高望重,将上层最经验丰富,饱经沧桑的小柜指定给我。柜门的一个铰链不见了,只靠剩余的一只勉强吊着,与我的身份匹配。
「唔该晒,狗哥!」
将洗头水,碱液,和两本笔记本放进储物柜内。它们的重量和尖角早将在荔枝角乞讨回来的塑料袋戳穿了好几处,再不能老跟着我流浪了。
身旁一位年轻人正在踩缝纫机,留意到我随身行李的状况,主动说:「阿叔,你个袋就来烂喇!」你的袋快要破了!
我陪着笑回答道:「我知!」
在口碑甚佳的塘福监狱内,我这窘相不但失礼自己,也失礼了众囚友,实在抱歉。没办法,这塑料袋已经得来不易。
他俯身在缝纫机下取出一个半透明公文包,是我打算一有入息便第一时间购买的那种。可惜今天才第一天上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粮。
「攞去用住先喇!」先拿去用吧!
「我无嘢可以比你哦!」我边说边抚摸这漂亮的廉价塑料袋,规格十足,气味怀旧,像儿时穿的橡胶雨靴,令我爱不惜手。可惜没有监狱的流通货币:一根香烟,一块饼干也没有,是百分百的无产阶级。
「唔紧要喇,先攞去用!」不打紧,先拿去?
豪气!这才像男子汉说话嘛!反正我抱着这小包能逃哪呢?
无限感激之际,脑袋暗角闪出守护天使!未等它开口,我便随手将它的嘴巴按死,扭了一圈。这势利妖精无知多疑,对社会边缘的人情与慷慨有病态成见,不明白也不相信江湖有义气,未开口已经讨我厌。
将天使窒息后,双手接过袋子。「多谢晒!我一出粮就还比你。我叫阿昌。」
「叫我阿健啦!」
没有握手便交了健哥这年轻朋友。有了包包,走路较为神气。顺手将千疮百孔的塑料袋叠好,收藏在储物柜。
另一位相貌英俊的年轻人过来自我介绍。「小龙」个子不高,有混血儿味道,二十来岁的样子,是其中一名高管。他斯文客气,开口埋口「昌叔」,指派我到近门口的工作枱负责剪线头。趁机向他查询厕纸的配给情况,他说每人每三星期一卷,不过有特别需要的话,可以告诉他。这是我二月二十九号以来第一次收到令人鼓舞的讯息。
「新来新猪肉」:除了剪线头外,我的另一个社区任务是打扫厂房和清洁厕所。本来「新丁」也要每早提水桶到厂房后巷打饮用水。幸而由于年纪老迈,被列为所谓3G犯人,免除了一切需要爬高或负重的任务。
为了表示感恩和增加安全感,我以清洁实验室器材的态度抹马桶,洗擦顽迹有如考古,全神贯注每一细节,绝不马虎。直觉告诉我,正常人都不忍欺负一个尽心尽力洗马桶的老人家的。感觉有些囚友确实被我感动,但不排除有个别人士觉得这份热情不寻常,流于造作。幸而只洗了几天便有更新来的犯人满脸委屈地继承了这任务。
任何情况下都认为自己备受委屈,是当代流行心态。
在很多工厂或办公室,就算表情积极的打工仔,嘴角和内心也暗藏几分被强迫劳动的怨气。本以为在狱中干苦活,停手瘙痒要捱皮鞭,不满情绪高漲,随时爆发监狱风云。
想不到现实中的五厂是个气氛相当融洽的囚衣车间。细想之下,这意外发现其实有其逻辑:坐牢干活只不过消磨时间,人同此心。大家既非为三餐劳碌,亦不为前途奋斗,更不担心被扣粮炒鱿,工友间没有利害冲突,心情自然轻松随和,热爱工作的出于自愿,与人无尤;厌恶劳动的我行我素,亦不妨碍别人。加上管理层没有生产指标或奖金分红等贪念刺激,待人处事更近人情。
这里没有任何勤工奖励,不少囚友却颇为努力。大概参加生产是天性,很多人身上都有千万年来人竞人择的干活基因,本能抗拒「闲得慌」,我便是其中例子。再者,专心工作可以压缩时间,达到偷减刑期的心理效果。当然,并非所有囚犯都明白这减刑妙招。有些人为了捍卫原则,宁死不屈;工作既然是刑罚的一部分,能偷懒便偷懒,非干不可时尽量晦气,刻意制造瑕疵。
在蓝筹企业,绝大部分员工都认为绝大部分的其他员工基本上无能、懒散、阿谀奉承、愚不可及;这集团现象值得商科学者立项研究。然而在塘福五厂,大家无需表现,勤奋出于自发,与人无关。反之亦然;怠工是大原则,人人了解,个个支持。于是车间内有人缝纫不倦,有人看报不停,有人呆坐入定,有人闲聊无间,各适其适,互不干扰。这种集体无求品自高的情操,外面难得一见。
意想不到的是,负责技术指导的两位阿Sir也同样没有猜忌。甲Sir天性勤奋,当班时不停维修机器,加油保养,教导有兴趣学习的囚犯。与他轮流替换的乙Sir则整天坐在办公桌后看报,屁股不离凳,连去厕所也提不起劲。每看到刺激的花边新闻,会大声宣布什么歌星最近与什么公子上床的具体情况。偶有囚友遇到问题,不识趣向他求助的话,例必被高声痛「丢」一轮,然后置之不理。
监狱长「一哥」与三数跟班每天巡查所有期数两回,风雨不改。
视察队伍经过每一车间,狱卒都会将他们的位置和墨守成规的动向以电话逐站通报,让下家有所准备。一哥每天见到的五厂比医院手术室更清洁,地上连一根线头一块布碎也找不到。某天我向一位阿Sir随口指出这场景安排不真实,缺乏可信度,有进步空间;假如我是一哥的话,定会生疑。听了我的理性分析后,他傻了眼:「照你意思,我地应该龌龊的,等一哥丢?痴卵线!」唉,这世界,虚假门面总比真实内容有说服力,监狱也不例外。
狱长驾到时,当值阿Sir会高呼:「高级监督巡视,有投诉建议举手!」
在塘福的日子,从未见过有人利用这机会举手投诉或提出建议。
所有没意见的囚犯会同时肃立,齐声用港英遗留的官话祝监督早安:Morning Sir!下午的话,Afternoon Sir!有位六十出头的「老潮帮」资深叔父连26个英文字母也不认识,却把morning,afternoon,和 sir 三个英文字用浓厚潮州腔朗诵得流利娴熟。
每天两场大戏明显是例行公事,酷爱挑剔的人会对这种门面功夫嗤之以鼻。不过稍有实际执行经验的人都明白高度重复的指定动作日久必然机械化,无可避免。然而一哥每天两次的巡视对狱中可能发生的滥权或不当行为有一定的阻吓作用,值得坚持。
美国的私营监狱会利用囚犯的贱价劳动力公然牟利。香港的监狱则只从事内部生产,没有丝毫强迫劳工的意味。五厂制造的囚服,用家是犯人自己。我起初负责的工序是修葺将近完工的制服上的多余线头。所用的剪刀头被砍掉一截,废了武功,其实仍然足以用来剪掉敌人的眼耳鼻舌,却塞不进鼻孔,无法用来修剪鼻毛。坐牢最难受的地方之一,是剪不断拔不尽的痒鼻毛。
剪线头属非技术职位,工资最低。可能掌心的事业线尚有余晖,也可能当局被我刷屎坑的积极态度感动,不到两个星期便晋升车工,加了工资,在脱贫路上迈进一步。从未操作过缝纫机,但很快便爱上了这活力十足的机器——哒哒哒哒,像机枪手阵前杀敌,颇有快感。立志要做快枪手。一位非常矮小的年轻黑帮教了我几下车裤脚边的绝招;很快便达到每小时过百条的时速,裤脚褶边整齐一致,不会边长边短。由于每天的工作配额有限,快手的话一两个小时便轻松完成,余下的时间可以看书写作。在五厂看书的囚犯并不少于大学校园。
到五厂几天后,正当埋头剪线之际,阿Sir突然大喝「365820 拜山!」
终于来啦!忽觉喉头哽咽。上次荔枝角的探望,已经是个多星期前的事。
三步跑成两步直奔上围,忘记了自己是3G老犯,膝盖平时闲着也会吱吱作响。几口气爬完了二百多级,拖鞋在脚跟啪啪紧追,像会吃人的魔鸭。
探监房中间有长柜台一度,由玻璃分隔,可容纳六七组人同时探监。进去时已经有几位师兄与探访的人用电话低声交谈。看见老婆与阿辉在玻璃的另一边,心情其实并不复杂,无非是悲愤,苦无能量的悲愤。
塘福属偏远地区,老婆言语不通,没有阿辉帮助的话,顺利找到塘福监狱已需要半个神迹。人道患难见真情,但我很幸运,一直都见到真情。
跟荔枝角不同,探访室的电话只容许单对单谈话。
老婆的手指头都被抠成一块块血痂,有几根的血迹仍然新鲜。她几十岁人还改不了这顶级坏习惯,遇到压力或太专注时会以指甲自刮指头,简直活该!将手指刮断了也不值得可怜,却令我不随意地心痛、愤怒。
来到塘福后,情绪一直可预期地波动,一天好一天坏,有阴有阳,两天一循环,非常稳定。在心情好的日子会看看书,吹吹牛,剪剪线头,洗洗厕所又一天,悠然自得。然而宁静过后,翌日定必暗涌翻腾,气压骤降,精神濒临崩溃却苦无发泄渠道,浑身晦气只能屈聚五脏六腑,培养肿瘤。幸而再过一天又会回复平静。察觉到这风暴周期对应付恶劣心情很有帮助。情况无论如何险恶,只要捱到上床便算平安度过,明天会更好。
今天碰巧是低潮日,乌云密集心头,驱之不散。
勉强支持到探访结束后,再撑不下去了。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突然有股不顾一切的蛮劲,无法压制怒火,想砸碎电话来泄愤。反正已经人在监牢,再能把我怎样?
就在这脆弱一刻,不识趣的狱卒竟胆敢拍我的肩膊:「走啦!」
他妈的简直找死!死了也不是老子的错,丢你老母!
猛然回头,冷冷一笑,表情僵硬地说道:「哦,阿Sir,唔该晒。」
五厂所属的饭堂群组有七十多个囚犯,分住三个宿舍,我的是L1倉。
大概为了避免长期相处可能引发的各种问题,犯人经常被调动。塘福到底是个监狱,除了少数我这类非暴力犯罪(所谓「文科」)的鼻涕虫外,大部分都是龙蛇狼鼠等脊椎动物,总有些恩怨只能用拳头解决。犯规的师兄会被遣「水饭房」单独禁锢一段时期。往昔的水饭房也供三餐,但吃得比较清淡,早餐清水泡饭,午餐清水泡饭,晚饭清水泡饭,因而得名。为免触发新仇旧恨,犯人在水饭房完成排毒疗程后会被调到其他期数。有位肝火特盛的国内同胞经常打架,结果打遍塘福所有期数,现在二度轮回,重归五厂。我跟他同住L1,觉得他人品善良直率,就是不大喜欢受人奚落欺负,保险丝特短,不合安全规格,手腕上蓝蓝的刺了个「忍」字,明显没屁用。
宿舍大门是道双锁铁闸。每逢换更,上更与本更的狱吏会各自负责保管其中一条钥匙,假如遇上火警,而当值狱吏没有自顾逃生的话,据说会跑上职员宿舍拿取另一条钥匙才能开门。这安排属实的话细思极恐。幸而监倉内只有被铺和社会败类,没啥有价值的可燃物品。
宿舍入口处的开放式洗手间是标准格局,有三个蹲厕,两个无头花洒,和两个没有接驳去水管的脸盘,水直接由去水口自流地上寻出路。比较特别之处是最靠近墙的蹲厕竟然被半透明胶板围封,正面有门;开门进去别有洞天,围板内部被人用牙膏贴满了旧报杂志,令这厕格成为狱中唯一容许私隐的角落。第一时间发现后,忍不住频频进去深蹲,闭目享受个人空间。有位师兄很快便察觉到我的偏爱,直接对我说:「喂,屙屎隔离!」没有多问因由,便立即停止使用这私隐绿洲。原来这「有掩屎坑」另有文章,是L1的「夜总会」,大众的娱乐场所,并非大便与思考的地方。夜总会究竟如何营运,后文自有交代。
监仓的公德守则与外面的颇有出入,但不算太难适应。
在这里乱抛垃圾是标准行为,并不缺德。没有回用价值的零食包纸、咽不下的面包、阴燃未烬的烟屁股、承载着浓痰的飞毯纸巾、通通可以随手抛下床,不会被批评。每清早有位师兄会打扫干净,每人每月集资三飞烟以作报酬。香烟是流通货币,可买小方便。不抽烟的人自然比较富有。除非这地下经济出现泡沫,影响群体的稳定安宁,有关当局会不知情,不干预。
每晚大概九点多,天花上的三排光管会被关掉两排,剩下的一排负责维持监视气氛。监仓的纪律出奇放纵,不及寄宿学校严格。睡意不浓的年轻囚犯经常关灯后继续吹牛,声浪豪不收敛,幸而我不消几天便习惯了,并不影响睡眠。最难适应的反而是硬床板。
监房内的潜规则并与一般高格会所的同样无厘头。睡眠时段古惑仔聚会,嘻哈大笑到丑时寅时也无人过问,但暗灯后不许冲厕,否则会被睡不着的人臭骂祖宗十八代。
二十多个臭男人的集体鼻鼾颇为恐怖,像敌人的轰炸机群,连外面的青蛙也不敢作声。大家都打鼾,唯有互相包容,但偶尔也会有一两个异类的鼾声高出正常分贝几个数量级,惹来心烦失眠的一两句「丢你老母」,甚至动手推醒。寄宿学校男生的青春梦魇,远远不及成年监趸的惊心动魄。犯人的梦境似乎比现实更不饶人。鸟儿开始吱吱喳喳找蚯蚓之际,通常是恶梦高峰期;每早都有人在这时分惊叫,划破黎明,但从来都不会遭受谴责。我通常刚刚醒来,会默默等待这凄厉呼声过去才起来上厕所。师兄们都需要释放怨气,家家有求,人人谅解。我不肯定自己有没有在梦中惊喊,但相信没有;能够发出那种喊声的人,需有被人拿西瓜刀追斩的经验。
今晚本来打算记录老婆首次来塘福探监的细节,但脑袋一片空白,想不起说了些什么。几天前刚填满了首本笔记本,主要都是些在荔枝角的观察和感想。到下围后开了新本子,改用日记形式。开始与坐牢这事实有了距离,找回了一些「旁观者」的感觉。
然而这一刻什么也写不出来,最后只记上了「自己早抖!」四个字叫自己晚安;莫名其妙,过份情绪化。唉,总算顺利捱过了很长很难过的一天,不要对自己太苛求了。
用小毛巾盖上眼睛,准备入睡。除了第一晚在荔枝角,一直都睡得不错,也算幸运。师兄都说「食得瞓得,受少三分一」,意思是睡得好等如每天缩减八小时刑期。然而人生究竟有没有「美梦」这回事呢?我极少发噩梦,但回想之下,一生所做的梦暂时都是些毫无关联的荒诞碎片,不是打球提不起球杆,便是深呼吸让自己在大气勉强飘浮,随时坠毁,或在庞大的六星级迷宫找厕所,越找越急,越急越找不到,终于找到时发现全厕告满。最令人沮丧的梦是无偿加班工作!安详甜美的梦境似乎是人云亦云的传说而已!师兄们大都恶业缠身,晚上能够逃避恐怖意识的机会相信不高。假如每晚做梦不是被行家追斩,便是遭到警察追捕,或身陷水饭房的话,食得瞓得真的有如受少了三分一吗?
一群小黑帮,看样子都是刚由教导所升迁塘福的年轻人,今晚又再重温似曾相识的往昔光辉,越说越兴奋,越兴奋越大声。我怀疑狱卒比学校宿舍监督更纵容的原因,是他们也怕寂寞,情愿监倉内有派对气氛。
半睡半醒,朦胧听着重复又重复的尖沙嘴风云。
他们不一定是老相识,却都有相似经历。
可能世间上,只有一个故事。
丢那妈霉屄条卵样吹鸡,我咪同肥鸡同阿猪即刻落宝勒巷兜条卵样啰,阿猪佢老母屄几卵好笑呀,一冲埋去,搭佢老母臭屄,点知条冚家铲醒水,丢佢老母想走,比我地街头追卵到落街尾,佢老母屄笑卵到我……
吓!你都识阿娇?原来係老襟!仲有无边个係老襟呀?丢那星个条臭……
究竟是他们?还是这个世界?还是我有问题呢?
没有答案,至今仍然没有答案。
在稚嫩凶狠的回忆声中,我竟然在小毛巾后偷笑起来。今天这人生新谷底终于被捱过了,如无意外,大数据预测明天会更好。
后天呢?
理他!现在先寻梦去……说不定人生第一个甜美梦境,就在今晚出现?
丢那妈,我一声唔卵出,攞个酒樽兜头剥爆佢老母屄,即刻花卵晒……
用酒樽将另一个人的头壳打爆真的这么令人念念不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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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野猫天堂」将于8月17日左右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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