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17)》上帝与黑帮
- 谭炳昌
- Oct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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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Oct 23

快六点了……在香港某个具代表性的办公室内,一天的辛劳理论上早已结束。聘用合约上不是白纸黑字写明工作时间朝九晚五吗?可惜合约亦郑重声明自愿加班没有补贴,由律师撰写的条文用字精准,滴水不漏,自发行为,死而无怨。唯有将桌上的纸张翻来覆去,继续与屏幕上的数字斗争,频频移坐换姿,以深呼吸代替叹息。几天没有洗头的主任很专心地复核眼前的数据,心无旁骛。他并非家中缺水,而是下班太晚,洗头怕睡前干不透惹头风,用风筒又怕掉发。就只剩这么一百几十条,每一丝半缕也得珍重,尽量熬到星期天吧。然而头皮会出油,隐隐发臭……
突然间,新来的小伙子大叹一声后站起身来,凝视桌面上的谜团片刻,自言自语一声「明天见」,然后大步迈向门口。大伙儿毫无反应。靓仔肩上没有房贷,暂时勉强潇洒,过几年再看看吧。主任抬头扫了他的背影一眼,没有表情,没有表示,继续低头搬弄纸张。加班是自愿的,所有员工都有准时下班的自由。而在心里打记号以作年底发奖金时参考之用,则是他身为主管的职责所在。
时间无声无息地过了去又兜回来,将办公室团团包围、压缩,越包越紧,直至最后一滴空气被挤出,直至里面的人脸色发蓝。
相比之下,五厂干脆、老实、公平,下班就下班,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表面功夫或心理压力。
时辰一到,阿Sir当即喝令犯人交回工具,全体同囚应声停工,剪了一半的线头也得半天吊等待明天;明天是星期天或法定假期的话,更要多等一两天才被彻底了断。各人拿起永不离身的胶兜和随身包包排队外出,循例搜身后懒洋洋地摩擦着前往操场的水泥小径,准备放风。懒洋洋只不过监房风味,并非被强迫劳动一天后的疲态。
操场被苍翠挺拔的树木、陡峭弄人的山坡、远不可及的滩头和无所不在的铁丝网包围,风景怡人,漂亮得令人惋惜——惋惜被困的人都无心欣赏。
操场入口的左方有个铁皮棚顶,吊挂着两部电视。继续往前走几步是个小型混凝土足球场,足以举行七人球赛。球场左侧的远方是个高出了几级的大平台,摆放了乒乓球桌两张,康乐棋两围,和小沙丘似的「白饭鱼」布鞋一大堆,有本领在其中找到两只同码左右脚的话,穿上踢足球或绕场缓跑总比穿拖鞋舒服。平台与棚顶区之间是一段陡峭山坡,坡上布置了几捆带刺铁丝,之上有大树数株,居高临下,不可一世,其实只不过粗野细叶榕,并不稀奇。视线穿越操场右端的重重围网,眺望远方,会看见美丽的塘福海滩——海沙与咸水各一大片,默默无声。
铁棚之下,三数囚徒坐在硬凳上看电视,音量一如惯常调到顶点。平日电视箱里负责表演的是日本怪兽和金发绿眼或绿发金眼的机械人。周末的儿童节目没有日系怪兽,只有一群由五到三十岁的人形哇鬼。儿童节目乍看只有噪音,没有内容,比我童年时所看的还要差劲,是社会退步的又一实证。
年轻犯人在操场中央追球踢,较年长的师兄循着周边散步或缓跑。我偶尔也会与囚友结伴散步,眼看球赛,耳听师兄,各有各精彩。小师兄们每天操练,球艺不错,与外面白天加班,深夜不眠看英超的苍白球迷不是一个档次。
没有被邀散步的话,我会在入口附近,面对围网站桩和做些简单瑜伽体式,拉筋活络。重重网阵中有几十个皮球,部分已经泄气,甚至长满青苔。操场是小院高栏,被大脚误送出界的足球,囚犯不许越栏拾回,而捡球又不入狱卒的职责范围,导致界外皮球由于别人失足而沦落咫尺,可望而不可拾,遽然由众人热烈追逐的目标变成无人理会的非正式垃圾,在铁网之间渐渐泄气,苔痕附体,在无人地带形成一种随机无奈的行为艺术,有些抽象,也有些讽刺,可惜没有知音,直至我这老头出现。我站桩时会注目一个弃球来帮助集中,虽然效果甚差,聊胜于无。站桩类似静坐,很容易被妄念劫持,不自觉为人生意义,命运角色等二三十万年内保证没有答案的问题伤脑筋;虽则无聊,但坐牢的人假借哲学度光阴有悠久传统,中外如是。
有一点我无法明白:阿Sir们似乎情愿在烟雾弥漫喧嘩嘈杂的饭堂坐硬板,也不大愿意带队往操场呼吸新鲜空气。只要天色稍有微风薄云,领班狱吏便会取消放风,留大家在饭堂看电视讲粗口。咕噜则会拿出卫斯理或小圣经重读,埋头字里行间,寻找救赎玄机。
虽然天天自修圣经的只有咕噜,狱中宗教班却甚受欢迎。宗教除了对身陷囹圄的倒霉蛋有镇静作用,在工作时段举办查经聚会也有一定的贿赂效果。五厂工作怎么看也不算辛劳,但逃避工作是人性,监犯当然不会例外。而师兄们除了借宗教班旷工,还另有隐晦目的。
几位经验丰富,熟悉惩教运作的师兄都曾经好心劝我参加宗教班:「听耶稣,唔使做,有糖派,第日申请保释仲有分加,咁着数嘅嘢唔参加就笨柒,对唔住自己!」有糖派有分加,有助保释,这不是贿赂是啥?要知道,吾乃行贿犯,并非受贿人,不能颠倒角色,况且幼承慈训,免费糖果不可吃,也会烂牙。衷心感谢师兄好言相劝之余,决心憋在五厂缝纫而不听上帝之言。如此心明大义,相信耶稣在天之灵亦会撑我。再者,跟教徒辩论圣经是我稍微缺德的爱好之一;经中不合情理自相矛盾之处多不胜数,是超越逻辑与人性的难得佳作,随手一页便有大量值得质疑批判的过瘾资料,以这心态查经问道,对导师对自己都没好处,活活气死了导师不但无助假释,更可能被罚加监。如此高风险成本的事情绝不能干,想也不该想。
此生注定与教会无缘也罢,想不到亲自开口申请加入黑社会也不成功,被老叔父「曾叔」一口拒绝,理由是年纪太大,读书太多。唉,曾叔有所不知,读书多少不能光看学历,实际吸收率也算进去的话,我可能只读过两三年书。年纪嘛,倒真的是个问题。
曾叔大概六十出头,是五厂中最年长最有资历的囚徒,身怀大肚腩,侧影像个孕妇。可能是缘分,也可能是年纪相若之故,他一开始便特别照顾我,间中会邀我一同散步,用浓厚的潮州乡音回述一些江湖趣闻。初次交谈时他便赠我巧克力一块,还告诉我:「的靓仔有无搞你呀?有麻烦话我知啦!」
我急忙澄清:「无无无!大家都好规矩!」
假如有人在中学时期的操场跟我说同一番话,我会认定他想踢我入黑社会,但曾叔百分百没有这个意思,完全出于好心,非常感恩有他这颗定心丸和巧克力。在塘福,巧克力是无上珍品。自从荔枝角的加大码脓疮后,相对轻微的皮肤问题时有出现。曾叔见我将药膏储存在火柴盒,还给了我一个很细小的塑料盒,非常精致,爱不惜手!
在香港,每人一生只能有一个囚号,入狱一百次囚号也不会改变;曾叔的囚号只有五位数,由此可以估算他首次入册大概在上世纪70年代末或80年代初,大部分塘福的狱卒和犯人都尚未出生。曾叔单凭这囚号便足以教人侧目,胜于在大学校园多挂几个博士头衔,然而曾叔没有作威作福扮叔父。他不像教父,更像汉化后发了福的弥勒菩萨。
冲锋陷阵的粗活早已有人代劳,所以他很久未尝铁窗风味了。这次进来的原因是警察不知怎的「无端端」到他家中搜查,发现他女友收藏的小量毒品。曾叔为了保她,自己「孭了上身」。差人怎会无缘无故上门搜查呢?不宜多问。反正曾经英雄过的老人家被年轻俗气的女子拖着鼻子逛街属常见现象。
熟络后,某天闲谈中随口问曾叔年轻时所犯何事入册。他笑得像个孩子地回答道:「误会啫!」
那当然!所有人入狱归根结底都是一场巨大「误会」。曾叔的答案言简意骇,包含不少人生哲理,我当下顿悟,没有追问下去。
塘福的光阴像慢镜下的火箭,很难断定是快是慢。个多月来度日如年,回看却只不过转眼之间。不经不觉到了复活节,为了纪念耶稣被钉十字架,五厂休息。我是耶稣的话,对这血淋淋的节日肯定百感交织。当年今日,自己早餐未吃便遭鞭挞虐待,一直捱到差不多日落才被上架晾干。如斯惨痛的日子,虽为上帝之子亦不堪回首,世人却放假庆祝,餐厅热卖火鸡,小孩四处寻蛋,好不开心;教友们更颈挂十字架,互祝「复活快乐」,是反讽?无知?幸灾乐祸?人心难测,相信连法力无边的耶稣也捉摸不透。
反正不用开工,午饭后直接由饭堂前往操场。谁料站桩不够十分钟,阿Sir便喝令归队。应该还有最少一个小时哦!抬望眼,天色晴朗,四野无云,气温适中,完全没有返回饭堂踎监的理由。日系机械人才刚开始过招,现在离开,观众们如何得知这场恶斗谁胜谁负呢?唉,命令就是命令,无需多言,排队吧。
原来并非返回饭堂。众犯人来到通往上围的石阶前坐下,似乎有表演节目。
师兄们谈的谈,笑的笑,挖鼻屎的挖鼻屎,像小学生。突然心想,会不会重演我们因工错过了的「群猫弄鼠」呢?乱想之际,三个欢天喜地的成年人蹦蹦跳进中央的空地舞台,一言不发,没有介绍,唱起歌来;隆隆结他声中,除了「哈利路亚」之外,如何留心歌词也听不出所以然。
一曲唱罢,三人组的领队兴奋地介绍他们是基督徒,很高兴今天能够在这里跟众兄弟一同庆祝这特别的日子。他跟着话锋急转,要跟我们分享故事。听故事我倒有些兴趣。说吧,兄弟。
话说他曾经看过一部非常感人的美国电影,情节大致如下:一名教授与一个铁了心要自杀的女孩串通,将她的死摆布成被教授谋杀,他结果被执行死刑,死了。故事完。
观众们面面相觑,明显疑惑甚于感动。
且慢!还有下文,原来教授故意安排这场误会是另有目的。他强烈反对死刑,希望利用这冤案证明死刑可以错判,但死者已矣,任何人都无法挽回,所以死刑不好。故事真完。
嗯,原来如此……
领队很满意地望着石阶上的愕然,含笑不语。要说的都说了,此时无声胜有声。他让听众花足半分钟去消化这感人情节后,才施施然地揭晓更深一层的寓意:「各位囚友,相对于耶稣为拯救我地而作出嘅牺牲,呢个教授嘅牺牲简直係小巫见大巫!」说罢,功德圆满地咧着嘴笑,一边用手指梳头,大概顺便检测头顶有没有多了个暖暖的光环。呃!说时迟那时快,他突然向大家鞠躬,然后二话不说,蹦蹦跳离开表演平台。此君像乱了码一样,来也疯疯,去亦疯疯,非常人也。
全场没有掌声。趁着冷场将故事在心里重温一遍,以便稍后做笔记,但我担心无论如何平铺直述,不在场的人也会觉得难以置信……
正当犹豫之际,另一位传教士跳进舞台,基督徒似乎比普通人更有弹跳倾向。
他开门见山地承认自己本来是个坏人。
「有几坏呢?」他高声发问,然后沉声回答自己的问题:「好坏!」坏得厉害!「你地未有耐够我坏!」你们哪够我坏!
对着一班底细未明的囚犯夸自己比他们都坏,老实说有些武断。究竟如何无法无天呢?且听先生慢慢道来:「我曾经打算火烧教堂,放火烧一个无仇无怨嘅教堂!你谂谂有几恐怖!」他摊开双手邀请我们想象这恐怖无稽的心理状况。乍听之下,分明是一起精神科个案,虽则恐怖,却不稀奇,属心理医生的专业范畴,与宗教没有直接关系。
然而患者认为有关系!
「跟住!」他霹雳一声,将我从白日梦中惊醒过来。「我听到耶稣把声,叫我唔好烧圣堂!我于是悬崖勒马,从此做个好人,永远都唔会再想烧圣堂!」
吓?就这样?好耶稣!没有转弯抹角,故弄玄虚,直截了当叫他不要火烧教堂,果然有效。
很想建议阿Sir抓这位传教达人验尿!非常好奇耶稣劝他改邪归正时说的是阿拉姆语还是港式粤语,而此君大彻大悟之前,如何能够当下认出主耶稣的声音……我心知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就此合理问题发问,算了吧。
故事讲罢,他开始唱歌,歌词大致形容耶稣如何拯救在罪恶边缘游荡的纵火狂人。这位回头是岸的潜在纵火犯歌声极差,严重走音,却不乏娱乐性。然而我不知怎的,很想逃避这眼前的一切,害怕看下去会精神失控。
与上一位表演者一样,唱完便走,没有道别,没有谢谢各位捧场,没有挥一挥衣袖。
下一位蹦蹦跳出场的接过麦克风后,劈头便说:「嗱!各位亲爱囚友,今天是复活节,係嘛?」
应该如何回答如此多余的问题呢?大家都想不通,便礼貌地沉默。隐约听到有人喃喃自语:「丢,玩边科呀?」我似乎并非唯一感到困惑的人。
「嗱!」又嗱?嗱乜呀,哥哥!心里开始有些无明烦躁了。他提高声线继续说道:「你地知唔知复活节与耶稣有关呢?」
在这非关键的无厘头时刻,有人低声自言道:「丢,讲咁多托咩!派糖啦!」哎呀,说那么多干嘛呢?派糖果吧!
「嗱!各位亲爱嘅囚友,你地知唔知仲有的乜嘢节日同耶稣有关呢?」
观众们基本上没有反应。几位亲爱囚友开始打盹。
「嗱……」教友哥哥正准备重复问题,观众席上突然有人喊出答案:「鬼节!」
哈哈!笑死我也!
不妙!骤然从片刻恍惚中清醒过来,发觉刚才喊「鬼节」的人竟然是自己!
众人眼光集中于我,无可抵赖。刚才明显鬼上身,错不在我。年过半百的人,怎会开这玩笑呢?不合理!没可能!传教先生,请问会驱魔吗?可否麻烦阁下帮个忙……
主理狱卒盯着我,虽无恶意,谴责尽在不言中。
立即囧笑认错,低头不语,然而观众的热情已被我无意中激发,一下子难以收拾。古惑仔说到底都是古惑之人,立刻掌握了重点,争相作答:中秋节!端午节!电影节!之声此起彼落。
难得有人欣赏支持我的无厘头恶作剧,令低着头忏悔的我暗暗感动。假如这一幕发生在企业大会中,绝大部分受过高深教育的同事都会一头雾水。好心的甚至会当众纠正我的无知:「James,有无搞错呀,係圣诞节呀!」
坐在身后的曾叔笑得很开心。
我转过头来对他说:「曾叔,看来我唔适合教会,不如你收我入黑社会啦!」
他毫不犹疑地回答:「丢,你咁卵老,又读咁卵多书,收你来做乜呀?」
就这样,他果断拒绝了我的入会申请。
阿Sir眼见大家越来越兴奋,恐怕场面失控,便高声喝令众人肃静:「喂!静的呀!」随即用责备的眼光又扫了我一下。我立即再次低头假装祈祷,表现无辜。
台中央的福音推销员似乎没有被混乱分心,甚至没有察觉到我们集体狂喜了两分钟。他提高声线——很多男人在表达爱意、慈悲、同情、怜悯的时候,都喜欢模仿女性声调来强调温柔——说道:「係圣诞节呀!」
「哎呀!哎呀!」几位小流氓用手掌猛拍前额,恍然大悟。
就在这时,乐声再起,哈利路亚!
偷看了狱卒一眼。似乎已经忘记了我的恶作罪行。
赞颂歌声消停后,推销员派给我们每人一张表格和几支短铅笔传着用:「嗱!你地随便剔个答案,剔完有糖派,哈哈!」
逗狗似的施舍态度——嗱!有糖派呀,还不叩头拜谢?——极为无礼,非常讨厌,完全不考虑他面前是一群来自三山五岳的下九流,怒火攻心可以将他化为灰烬的坏人。谁知囚友们丝毫不介意,个个满心欢喜等派糖,现场充满圣诞气氛。我趁机提醒自己人在监牢,兼有搞事之罪在身,万万不可一错再错,要乖乖地跟大队领糖。
不过糖果暂时只属憧憬,实现的先决条件是填表格。
剔哪一项好呢?细看之下,所有选项除了字眼稍微不同,基本上异项同归,万变不离其宗,最终都是参加宗教班,落入救赎陷阱。
☐ 我立志悔改相信耶稣
☐ 我重新决志归信耶稣
☐ 我愿意参加 ☐ 宗教班 ☐ 被探访
诸如此类……
今天毫无疑问撞了邪。既然魔鬼上了身,反抗也是徒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混乱将表格悄悄塞进口袋,耶稣不知魔鬼不觉。我非常有远见地知道,将来有机会回述今天所见的话,需要有些实物来证明这超乎常理的事件的确曾经发生,并非幻觉。
朋友圈中其实也有几位虔诚基督徒。他们除了对「存在这回事」的概念过于简洁之外,其他方面大致正常。反正在我认识的大量荒诞智人当中,不论有没有宗教背景,乱码程度都远远不及这几位派糖使者。禁不住猜度个中原因:可能正统传教士比较精明世故,知道跟古惑仔讲耶稣的成功率偏低,就算成功也难望捐献,何不做个顺水人情,让几位热心异类用他们独特的一套诱捕在囚灵魂呢?我真心觉得这几位教友需要找个精神科专家详细检查……呃,难道他们已曾就医,而专家建议他们组团探监来提升自我价值?反正他们可以在囚房之内尽情荒诞而无需顾虑后果,甚至不用担心惹来批评。囚犯的时间也不属于自己,可有可无,没有浪费时间的顾虑。假如探监传教真的有助他们康复的话,也算一番功德。
瞥见那位曾几何时想烧圣堂的前任坏蛋站在一旁,抱着结他,独自仰首微笑……
派糖使者拿我们开心数轮后,终于将一大袋「可乐糖」派发给各位亲爱的囚友。
回饭堂后,零食交换机制随即生效:一切糖果饼干,香烟杂食都有市价兑换率。从未听闻的可乐糖疯狂甜腻,气味像宴会过后摆满一桌的汽水空瓶。我将剩下的全部赠出,希望以慷慨感动上帝,博取福德。
稍后做笔记时,心里总觉少许不安。
几位教徒所赠糖果虽然味道怪异,然而囚友欣赏,也算善举。这一番好意我不但不领情,还诸多嘲讽,似乎不近人情。再者,嘲笑残疾人毫无疑问严重缺德,违反普世价值,讥笑痴线佬何尝不是呢?他们的戆居古怪背后一定有其成因,大概率是另一番值得同情的不幸。
复活过后,我仍然为此事重复反思。
不少身陷囹圄的人都需要精神支持。宗教人士到访有助于此的话,功德无量,值得赞扬。然而绝大部分犯人都曾经沧海饱历风霜,经常被命运这匹疯马拖在地上狂奔。他们可能罪孽深重,贪嗔痴慢疑五毒攻心,然而环顾四周,谁个不是呢?为何现实对他们特别严酷,赤裸裸硬邦邦,寸步不饶呢?种种不解、怨恨、愤怒,在他们心中形成的死结,并非扎扎跳的唱诵和小三程度的寓言所能开解。无厘头的传道甚至会加深他们对主流社会的疑惑,适得其反。
由于历史原因,监狱探访主要由基督徒承包。这传统值得检讨。表面甚受欢迎的圣经研读班,其实很大部分原因是犯人凭经验知道查经有助假释。
对囚友们有些了解后,我相信道、佛、儒等本土精神文化,稍经包装后,可能对犯人更有实际意义。某天下午,我站桩时听到几位年轻师兄夹杂着广东粗口讨论静坐修行心得。其中一位曾在借来的书本上得到一些启发,与哥儿们分享后大家竟然都感兴趣,就这样开始了共研共修。几个二十出头的小混混在狱中探讨静坐冥想,实在意想不到,有几分超现实感,所以印象深刻。更想不到的是这次的无心窥听,竟然在心中埋下了种子。离开塘福后不久便开始学习静坐,转眼十多年,每天修习,极少间断,也算是非一般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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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文化监仓》
想不到在监狱发现的几本书对自己有如此巨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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