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20)》地狱重游
- 谭炳昌
- Oct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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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Oct 23

在空调气泡中生活了多年,早已忘记了回南天的滋味。
华南的四五月是年中最湿闷难过的日子。回归的南风将香港笼罩在太平洋的水气,令人感到奄奄一息。在空调和抽湿机尚未出现的年代,墙壁满布水珠,沙发坐下去会湿屁股,上午出炉的面包,傍晚已经发霉,很难想象有人会歌颂春天。
五月的塘福,空气一天比一天黏稠,吸进体内沉沉的无法起劲,然而四周都添上了新绿,表面生气勃勃,掩饰了内心的烦躁和光阴流逝的残迹。对坐牢的人来说,本来天天一样,管他春夏秋冬,然而咄咄逼人的湿气无法忽视。
师兄们将粗厚的毛毯挂在床边围栏去水。不消半小时大滴大滴的水珠被地心吸力扯一满地,嘀嗒嘀嗒,弄得地台湿滑,走路要分外当心。估计干湿不均的毛毯盖在身上会比湿气均匀的被铺更难受,于是懒得仿效,可惜晚上仍有寒意,不盖被也不成。想到潮热多蚊的夏天即将到来,难免沮丧。
五月七号,指模房突然传召,通知我上诉庭接受了初步申请,两天后正式聆讯。
获批的话,律师们会同时要求保释候审。
第一反应是压制幻想。有位狱卒不久前告诉我根据塘福经验,获批保释候审的机会极微,年中最多两三单,语气诚恳实在,令我毫无选择地泄气。
智者们都说「希望」这东西属高级妄想,并非我等凡夫说放下便放下的扰人情绪。这「好消息」带来的希望令我整天忐忑,神不守舍。
晚上,将过去两个多月来每天相伴的随身家当分托几位囚友,请代为保管。有幸不回塘福的话,欢迎睹物思人。他们纷纷祝我好运,肇兴叔郑重跟我握手,是自从荔枝角创业板黑帮阿Joe后第二个在监狱跟我握手的人。他比我小五岁,但经常将我看作小兄弟。不灵的口齿,断续的苦水,只有我会真心聆听。不回来的话,估计他会比较怀念这份过路友谊。
「谢谢你,肇兴叔!」紧握着他粗大的手掌摇了几下,很想给他一个熊抱。
第一次出粮买的香烟已通通用来清还欠账,但很希望结清目前的预支服务,于是向阿叶借了六飞烟来埋单:两支是小龙替我紧急理发的报酬;四支给每天清洁五厂的越南仔。突然出册不埋单本来很琐碎,但我不想欠他们任何东西。阿叶不抽烟不吃零食,坐牢亦有些日子,是狱中富豪,也直觉知道与他会来日再见。假如此行有去没回的话,他大概也会怀念我这位囚友;他仍然不喜欢跟其他监趸打交道。
手臂缠龙的「阿华」——后来「古惑仔的中年危机」的主角——非常真心为我高兴,但显得有些郁闷,默默在床上翻读射雕英雄传。对他来说,我眼前的机会无论如何渺茫,也是高不可攀的奢侈。「希望」弊多于利这哲理,在没有资格希望的人来说是纯废话。道别的一刻,隐约觉得某天会出现一个有关他的故事。
翌晨早餐时,小龙过来祝我好运。我告诉他我已经退休,人生开始倒数,不倒运便满足,愿将好运都留给他,好好发挥。说的是真心话,并非江湖妄语。他死也不肯收下我的理发香烟,直至我要挟折断才勉强接受。
九点钟去指模房报到。
被发放六百四十六块四毛现金,是截至昨天的工资。签字确认这是正确公平的总数,与惩教署从今互不相欠,不能追讨。明天官司不顺,要打道回牢的话,这笔钱要立即归还财务。
「明白,唔该阿Sir!」
弄清钱银瓜葛后,到指模房办公室旁边的档案室坐候。有两名师兄文员当值。
只有知书识墨,没有暴力倾向的囚犯才有资格在指模房工作。其中一位师兄很健谈,原来也是廉署赞助来塘福暂住的,自我介绍是娱乐圈中人。我对娱乐圈认识有限,不肯定他是否公众人物,于是微笑点头不语,以免露出破绽,或被误认为造作扮无知。
这位师兄很少粗话,耳朵有些不习惯。由于在指模房工作会接触到内幕消息,所以他们基本上与其他囚犯隔离,吃饭睡觉放风也分开。其实保密是个无解的技术难题。从前竞投政府工程,在宣布中标公司之前数天,行家便已知道结果,因为有关部门的文员会开始影印工程合约;大量的影印工作很难保密。今天很多高层自以为绝密的档案和通讯,包括大老板关门浏览网页的蛛丝马迹,在伺服器管理员眼中都尽露无遗,大部分高管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意识和警觉。有又如何?难道要电脑盲的大班亲自维修伺服器不成?
东拉西扯,三个小时转眼消失。这里墙上有挂钟,时间过得更慢。幸好现在是经验囚徒,无端久坐这玩意儿在俺身上起不了作用,坐便坐呗,谁怕谁?屁股早已完成基本训练,多了两片圆圆的熊猫眼茧,粗糙硬朗,如无意外也是灰灰黑黑的,长在后面,没有亲眼见过。
「吃多士吗?」另一位比较寡言的师兄打断了我的遐思。
差不多午饭时候了,一天之中我最不喜欢的一餐。多士肯定比黄豆粥好味。
「你们有多士炉吗?」
「有熨斗,」他顽皮地笑起来。
「好哦!谢谢!」
一生人吃过几片多士呢?很多,数以千计,随时过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塘福吃了全世界最好吃的烤面包:热、脆、黄油香扑鼻,想起流口水。原来炮制绝佳多士要用熨斗,不是多士炉。出册后没有尝试复制,除了因为老婆不会理解,也不想破坏这香喷喷的回忆。
不经不觉又坐了三个小时。呆坐六个钟对监趸来说也是记录。开始担心是否什么地方出了错,又或许……
「365820?」阿Sir突然出现。
心想:阿Sir,你还见到其他人在这里呆了六个小时吗?
「Yes Sir!」
「跟我来!」
「Yes Sir!」
隶属厨房期数的「强哥」与我共享手扣。
囚车离开塘福双重大闸时,第一次见到探监人士的入口。老婆和阿辉每星期就是由这里进来探我的。探访入口的另一边有个体积不小的关公像和牌位。很多民间行业,尤其自觉有偏门成分的勾当,都奉忠勇无敌关二哥为保护神祇:警局贼窝,妓寨监狱,麻雀馆茶餐厅等都有关公神位,不顾他在天之灵左右为难。
经过关二哥时,诚心致意,顺便强力要求公理这次站在我方。
脑袋喃喃自语之际,第二扇门已徐徐打开。面对眼前景象,有些愕然。
囚车再次开动,我刻意只往前看。阿忠昨晚慎重告诫:离开监狱时千万不能回头,否则大吉利是,随时卷席从来。懂得避忌明显没有帮助他远离监狱,然而保险为上,宁信其有,于是一心不乱,瞪眼直望。
「同镣」强哥看来四十多,一般高度,与很多师兄一样,外表瘦削强悍,是不靠肌肉也能熬能耗能吃苦的强悍,不是冲锋陷阵的强悍。他似乎很友善,但暂时不大吭声,与马拉相比是个哑巴。
相互微笑点头,没有交谈。
为了管控期望,脑袋里尽是悲观预测:明天刚好遇到法官心情恶劣,认为约翰与我罪大恶极,判刑三年实在不够:「我对裁判官所判刑期深感震惊,必须趁这机会纠正!」接着用粗大的食指指着我道:「尤其是你!在狱中对司法系统诸多批评,以为我们不知道吗?没想过在狱中写的每一个字都会被我们监察吗?枉你自作聪明一世,连最基本的牢房规矩也不懂!藐视司法,兼且浪费本官时间,现加监三年以资公允,退堂!」
Cooourt!
不期然打了个冷战。
以前会认为这结局绝不可能,现在知道只要够倒霉,啥都可能。
幻想中的大老爷假发冲冠,怒眼圆瞪,成功管控了期望。
船上只有我和强哥。他浑身蓝色花纹,定看怕晕眩,于是尽量回避眼光,所以看不出是什么图案。
他八年前「走粉」被抓后,弃保潜逃入内地。当年小规模贩毒仍然可以保释候审,现在一律收押,可能是强哥这辈所赐。
过了深圳河,他竟然找到正业,还堕入爱河,结婚生子,扎实重新做人,生活幸福。可惜四岁大的儿子由于爸爸的暧昧身份,不能与其他同学过境去香港参观,令强哥心痛懊恼。爱子心切,他决定找律师询问如果自首的话后果如何。律师说法庭比较欣赏坦白自首的人,加上他的案件已时隔八年,估计两年刑期便可埋单。他于是安排家中事务后到罗湖海关自首。
结果真的被判两年,不多不少,他的律师似乎有些料子。
「我反正眼鼻敏感,平时唔得闲睇医生,咪索性利用呢段时间打理一下啰!」从未想过有人会利用坐牢之便调理平常没空照顾的身体。强哥今天去荔枝角,只因明天要到医院复诊。囚犯去医院要上腰链,有如人形疯狗,替沉闷的候诊室增添不少气氛。
一别两个多月的荔枝角竟然有不少改动。我和强哥被带到不久前是女囚宿舍的新翼,是翻新过的地狱牢房。冲凉后去用饭,饭堂内零零星星有几个其他犯人,坐对面的ON老外是加拿大人,交谈之下原来是我读学士的温莎大学师弟,我是他名副其实的师兄。他主修「犯罪学」,可能误解了学科的原本目的,毕业后从事犯罪;名牌上注明的罪行是「行骗」,所以他的话不能当真,然而不论真假亦颇凑巧。
强哥经常看医生,是荔枝角常客,非常熟悉这里一切。
我们被指派到一间四人大房,里面另有两位师兄,也来自塘福,由于医疗原因暂居于此。其中一位踢球踢断了胫骨,每隔几天要复诊一次,物理治疗。他们与强哥经常在荔枝角见面,是哥儿们。我也算是塘福人,很快便被接受。人真奇怪,就共同讨厌的共同也是共同,可增添亲切。哥儿们闲话塘福,像隶属同一部队的军人,被俘后在战俘营诉说排里的往事。
睡得很好,完全听不到猫叫,与两个月前有天壤之别。
大清早有送餐服务。不知什么原因,漏了我的一份。难道命中注定的监房膳食配额已经吃完?就当是个好兆头吧。
「你上法庭,一定要食饱哦!」强哥非常坚决。
「放心啦,强哥,唔食一餐早餐唔会死嘅!」
「唔得唔得!」他掏出两包饼干塞进我手里。这是塘福兄弟给他的紧急干粮。由于经常要请假,他工资微薄,是个穷监趸,囚友们清楚做犯人的随时要坐上好几个小时没饭吃,所以替他准备了一些干粮,以备不时之需。婉拒不来,唯有接受。想不到他染上了医疗阿Sir的喂药习惯,定要我当场将苏打饼吞下才放心。在狱中,两包苏打饼是大人情。过了今早,我和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新知不会成旧雨,萍水相逢,这么热情干嘛?对调位置的话,我绝大概率——99%吧——不会如此慷慨。我辈小中产热爱囤积,常备不懈,一下子很难改变。这些监趸又一次令我自惭内疚,真妈的!
早餐后被带到指模房,强哥瞬即在人海中消失了,本想跟他道别两句,再谢他的及时饼。跟着混乱的人潮转了一阵子,见到空位便坐下来等;我已是监房「老屎忽」,没有半点儿多余焦躁。一位印裔狱卒跟我聊了两句,我开玩笑地提到今早的送餐服务漏了我,想不到他紧张起来:「唔得!空肚上庭点得呀!」我来不及解释,他已经叫一位当值师兄去取早餐。上次过界前提点我去找福利官的印裔阿Sir是他吗?当时头脑混乱,没有看清面目,但模糊的印象告诉我不是同一个人。又再暗自惊叹:「何以这人间地狱有这么多好人?」
一点也不饿,但为了表示尊重,吃得干干净净。
吃罢早饭,被派回常服,换上后匆匆上囚车,无需干等。车上另有三数犯人,都分隔而坐。小间隔像天主教徒的告解室,仅可容纳一人。独自在小间隔内调节呼吸,默诵心经。
想不到连高等法院也要跟关公打交道,在地库停车场入口设了牌位。我微微点头致敬:二哥您好!
在六十九号囚室继续默诵心经,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一切皆虚无,假的,不要认真,更不要痴心妄想……心为道宗,心乃祸根。
一位阿Sir押送约翰经过。他两眼直望,看不到我,一直走到走廊尽头。他西装笔挺,穿了笨重皮鞋走路似乎比穿拖鞋更轻快。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来!」一位狱卒突然出现,打开闸门。
「Yes Sir!」
十点不到,好像已经忙了一整天。不肯定早起是否有益身体,感觉活多了却是事实。法官大人已经上坐。这紧张关头,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又一个沉闷平常工作天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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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第一章
《自由幻影》将于29号左右上载
经过详细思考才发觉「自由」根本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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