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7)》过界
- 谭炳昌
- Jul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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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Aug 4

2012年3月5号,进监第六天。
醒来遽然发现左大腿内侧多了颗无名大疮,印象中是平生所见最大,疮脚直径超过三公分,像压扁了的富士山。客观而论,在荔枝角睡了五个晚上,患上某种皮肤病是意料中事,并不出奇。但这般份量的脓疮,由长大到成熟总应有个过程吧。昨晚上床时仍然毫无迹象,几小时内从无到有,生理上可能吗?然而事实摆在眼前……
除了大疮,也隐约感觉到埋伏全身的细菌蠢蠢欲动,准备发难。皇城内外,危机四伏。
万宝路说「医疗官」不过是穿了白袍的普通狱卒,不知是否属实。从言行举止看来,他们的确不像医护人员,起码以前未遇见过对病人乱爆粗口的医生。医官们每天早晚都会身披发黄大褂来饭堂派药;除了依单派药给长期有需要的囚犯外,也会替身体不适的犯人「诊症」,派发「必理痛」。据说监房之内,必理痛可以对付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奇难杂症。药丸直接派到舌头后,一句命令「吞!」,然后检查口腔。医疗阿Sir的另一个主责是收集监犯的小便。
今天也排队候诊了。轮到我的时候,拉下裤子,让医官见识见识。
见过这个头吗?厉害吧我的疮!XXXL 码,会不会是绝症呢,阿Sir?
「哇!」见惯世面的阿Sir也不禁哗然,证明我没有夸大。
他拿出一支药膏——不是必理痛——往我手心慷慨地挤了一坨淡黄色的油膏,像古老汽车电池端的保护胶糊。「走啦!下一个!」这里的医生赶病人不手软。
回到桌上,我搽过大疮后将掌上剩余的油膏拨进一个纸巾包,方便收藏。手心还留下油油的一层残迹,都擦在另一条腿上;生疮通常有对称性,预防胜过治疗。从环保角度看,监狱是先进模范单位。除了水,啥都不浪费。纸巾用完后,玻璃胶纸包可以用来储存药膏或邮票之类,用途甚广。我日子浅,还缺最少五六个空包,可惜这里没有人会扔掉如此宝贵的可回用物资。
早餐后,信差来到饭堂报讯,照惯常引起一阵骚动。我的号码也在其中,便与另外几位师兄一起去指模房领命。
在督察的办公室外轮后,逐个进去。面临过界,心情难免紧张。幸好小时候训练有素,经常被老师发送到校长室与顶爷交流,对正确礼仪有一定认识:任何情况下不顶嘴不发问,以免节外生枝。阿Sir说什么都回答 Yes Sir,可保平安。
「365820?」
「Yes Sir!」
「你去塘福!」
「Yes Sir!」
「OK,出去!」
「Thank you, Sir!」
就这样,利落。
塘福?名字很熟,好像在离岛大屿山,但不肯定。地理不是我的强项,反正香港是弹丸之地,充军流放也没有多远。督察Sir没有阐明我应该如何执行命令。由荔枝角去塘福,肯定有署方的黑色大巴接送吧。至于什么时候去?在哪上车?安时处顺,自有分晓。
面临过界,竟然有几分怅惘。戴力律师说荔枝角是全港最差的地狱监牢;纵使他的认识只局限律师探访室部分,但估计其他监狱的条件只会比这里好,不会更差。然而我穷了一生功力才刚刚开始适应,心理上不希望改变。允许我自作主张的话,会选择留在荔枝角,直至……直至放我回家。
一位印裔阿Sir大概见到我惘然若失的样子,过来询问:「过界去边呀?」
「塘福呀,阿Sir。」
「好地方吖。」
「真嘅?」笑了笑,心想「好」字梵文不知如何写法。
「快的话比屋企人听啦!」
「点话呀?阿Sir」敢问阿Sir,如何可以尽快告诉家人呢?
他手指走廊尽处,是「福利官」的办公室所在,催促我赶快请他们代打电话通知家人我明天转移塘福。当他说到「屋企人」几个字的时候,我差点儿哭了出来。这些突袭情绪来的时候很凶猛,防不胜防,但我成功将莫名其妙的眼泪忍住了。
「唔该晒!阿Sir!」真心感激!
估计自己前生是大好人,结下不少善缘。老友们都不喜欢的士司机,打的经常弄出一肚子气。但我多年来经常打的,却发觉绝大部分司机都友善老实。现在坐牢,遇到的囚友和狱卒都乐于助人,实在感恩,想叩头。
「快卵的啦!佢地就快收工喇!」印裔Sir比我还紧张。
一边向他举手敬礼,一边急步擦着拖鞋奔向福利官的房间。
门掩着。敲了一下,没有反应,轻轻推开。
几位阿Sir见我出现,停止了谈话。其中一位以「乜卵嘢呀!」的眼神望着我,等我道明来意。
「阿Sir,我听日过界。」明天过界。
「咁点呀?」那又如何?翻译成英语是:So?
「可唔可以通知我老婆呀?」
他并不回答,伸手在桌面捡来一小张白纸和原子笔。「写低你个名,你老婆个名同电话号码。」
「唔该阿Sir!」
他接过纸条后,竟然对我微微一笑。只要要求合理,这里的职员一般都颇愿意帮忙,但表情照例肃穆,不像玄坛真君也貌似关羽二哥,很少会对我等犯人展示笑容。福利官这一笑非常难得,印象深刻。
由福利官房间出来,在繁忙的大堂静心等候。现在有经验,知道时辰一到,便会有人找我,大可安心被动。我若人间蒸发的话,他们会比我紧张。要求通知老婆后,心情有所改变,比先前期待,甚至少许兴奋。
过了良久又良久,才有位狱卒带我们回饭堂。过界是明天的事。
当晚,准备过界的囚犯都睡在八楼。
与一位样貌斯文,小学教师模样的中年人同房。他来自另一组饭堂,大家素未谋面。他又因何坐牢的呢?
「偷车啰!」
「哦!」心想,小儿科。「几碌呀?」
「廿只!」二十个月的意思。一碌是一年,一只是一个月。
「哇!」虽然也是车主,私心反对偷车,但二十个月的刑期似乎偏重,看来是大量盗窃的出口贩子。「好多架?」
「一架二手车咋,不过係第五次衰,无法啦!」
五次?明显贼性不改,亦无悔意,却真心认为判刑合理,愿赌服输,无话可说。
跟偷车贼东拉西扯,像两位高级俱乐部会员在桑拿室吹牛,可惜空气中烟味和尿味太浓。
他48岁,已婚,育有小孩三人,分别为四,七,和十一岁,看来是个家庭男人,好丈夫好爸爸。说到家人时会情不自禁地眯起双眼享受记忆中的温馨,嘴角泛起发自内心的微笑。十一岁的儿子令他最担心,提起会开眼摇头,表情紧张:「条靓仔好硬颈!」
心想,孩子脾气犟大概与基因有关吧。爸爸偷车五次落网仍旧坚持,毫无意思收手或转偷其他货品,肯定天生固执,却不自觉。
「依家的男仔係咁㗎喇,我朋友的仔大部分都好牛颈,但唔愿出街,係屋企又坐唔定!」附和说的是事实。很多分朋友的儿子都是固执宅男,自屈家中却不安分,心神不定,是一触即爆的家居炸弹。
「係呀!一样!係屋企坐唔定㗎!」他想了一想,有了答案。「电子游戏机!衰过鸦片!搞到的细路又癫又废。女仔似乎好的。」说罢轻叹一声,同时微笑。
「不过游戏机都係老豆老母买噃!」语气半开玩笑,以免得罪。其实父母不买游戏机,孩子们何来上瘾途径呢?虽然偷车贼是新相识,但有信心他不会介意善意诚恳的评语。
「有乜法子吖!唔买老婆唔制,话我虐儿!况且依家可以上网玩,想管都管唔到!」
确实难,没法子!若不就范太座视为虐儿,为父之过。幸好我家里暂时没有这问题。各怀心事,思索片刻,趁机享受一下难得的宁静。这楼层很安静,可能都是新相识,没有二楼的大团圆氛围压力。
「我最挂住个女。」他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句,爸爸最想的还是女儿。
「我都係。细嗰个得七岁,仲未知老豆坐紧监。」想起七岁的小平同志还未知道爸爸在坐牢……
「最过瘾呢个年纪!」
「无错!」没错,这年纪真的是智人这物种最可爱的阶段。
据偷车贼的自白,只要能够让家人过得好,他啥活都干,法律只作参考用,并非决定因素。上得山多终遇虎,偶尔失手在所难免,坐牢理所当然。为了避免与家人分开太久,他不碰重案,专心偷车。「最多一年半载,同专业人士出差外国差不多啫!」由于偶尔要坐牢,家中的财务安排和心理状态等都做足了准备,夜半警察敲门也不惊。
他上世纪六零年代在山边寮屋长大,属最贫困的一群。台风来时,他和爸爸会穿上雨衣抱紧大石俯卧屋顶,防止屋顶被吹走。
「哇!」衷心佩服。有位相熟的建筑承包商曾经告诉我他小时候的同样经验,当时觉得不可思议。现在知道台风袭港时,可能寮屋区所有男人都抱着大石镇压屋顶。
「不过最难为我老婆,成日要一个人睇住三条马骝!」
哎……
他将明天过界的程序约略介绍,个人保证塘福是条「好筹」。由狱卒到囚犯都对塘福赞口不绝,看来是上乘监狱,值得殷切期待。
顺便向他请教监房术语,一边做笔记,引得他哈哈大笑:「咁都要写低?」
不写下来,转头便忘记了。
探监是「拜山」,早已知道。X-光是「死光」,也学过了。撒尿是「摆柳」,蛮有诗意,十分形象:试想一群犯人在署方要求下齐齐撒尿,不急不忙,春风杨柳,摇曳生姿。毛巾是「拖水」,肥皂是「滑石」,创意不高,浅白易明。拖鞋叫「西瓜」,颇无厘头,老师不知典故。「第二条裤」代表犯人还有其他未判决的官司在身。初犯是「白手」,像他这样的积犯是「黑手」……一下子学不完,我留了几页空白,好待将来编辑监房密语。
一般囚犯和狱卒都非常粗口。自己沦为阶下囚以来,为了不脱节不出众,也多了粗口。偷车贼是异类,整晚上没有一句粗话。
睡觉前,他突然想起一件刚才漏了说的重要事情:几天前一个越南犯人在这上吊,应该就是这层楼,分分钟是这个倉。
他在故意制造恐惧?
「你点知㗎?」
「有条相熟『柳记』话我知嘅。」「柳记」者,狱卒也,典故不详。
四周检视了一下。不会吧!铁闸一直开到混凝土门楣,仅仅够我直着身子走过,而最高的横铁离地只不过一米三,整个房间都没有适合上吊的地方。
「点吊呀?条越南仔只有三尺高?」
「唓!好易啫!先用床单将自己包到个波咁,再缠住条颈,绑上最高条横条,跟住放手。叫『度颈』」
用床单将自己裹成球状后缠颈而挂,随后放手,谓之「度颈」。
说得真简单!如此粗暴的寻死,令我毛骨悚然。整个过程要在狱卒巡逻相隔的十五分钟内完成,没有丝毫空间犹疑。
就是要死!决心要死!一定要死!
如此坚决的求死之心,这世上应该不多吧……
「每年起码一两单,好多係ON,尤其越南仔。无亲无故,又唔识讲,无人倾无人探,面对廿几碌,余生就係咁,自然有决心。」
「真悲哀!」我不常用「真悲哀」这经常被滥用的感叹,不过如此强蛮的诀别除了恐怖,还真的十分悲哀。一个人要多伤心绝望才有足够负能量完成这匪夷所思的自杀行为呢?跟按着口鼻将自己闷死差不了多少。
「唉,係咁㗎喇,早的瞓啦!」然于然,不然于不然,反正如是。早点儿睡吧,他打着哈欠说。
「早抖。」晚安。
我将毛毯拉得高高,盖过嘴巴才合上双眼。
「度颈」——纵使难忘,明天也得写下。
一团用粉蓝色床单包裹着的人球在面前晃荡,沉重无声。
看不见他的手。他只要稍一伸手便可抓着铁枝,饶自己一命。然而誓死不屈。
人真的可以有如此骇人的决心和忍耐力吗?这能量用在其他方面,有什么事情办不到?学一个新语言有多困难?
死前的眼睛是坚决闭上,还是怒目圆睁,眼珠突出,瞪着一无可恋的世界被自己活生生窒息呢?
他要与生命决绝,将世界掐死,没有回旋余地,没有妥协空间。这是他蔑视命运的唯一方法;命运只能旁观,等着陪葬。
他也许没有想过,自杀本身也是命运狡猾残酷的安排……
终于停了下来,不再摇晃。
凝固了的时空,连走廊的灯光也照不进来。我在绝对的黑暗中等待噩梦来临。
竟然熟睡了一个晚上,没有梦魇。可能在比它恐怖十倍的现实面前,噩梦自问不如,不敢露面。
没有大喇叭爆发「香港早晨!」难得清静。
偷车贼刷过牙后,顺手将牙刷扔进垃圾桶。看到我惊讶可惜的表情,他解释过界后会派发全新物资,不用担心。虽然如此,浪费也不符合我开始认识的监房文化,还是将齐人福给我的牙具保留了。
今天的早餐直接派送到房间,终于有几分像酒店了。
餐后各人抱着被铺到楼下随地扔作一堆。有人会跟手洗涤吗?没有的话,昨晚我们盖的被子岂不……到了指模房,首先报到「摆柳」;每逢过界,验小便是例行公事。
偷车贼与我分开了。这里人来人往,缘分瞬间生灭,心里不禁为这好父亲祈福。
捐完尿,坐着干等。
越南师兄的吊影仍然断断续续在脑海浮现。他究竟犯了什么事被判重刑呢?听说在战火中成长的人对死亡另有一套看法,我们很难明白。越南师兄的坚决自尽应该不止语言隔膜和寂寞那么简单。假如我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被判坐牢25年,肯定会努力学习本地语言,好和师兄们吹牛。有四分一个世纪的时间,冰岛文也学得来。难道他被一早一晚的广播吓怕了?与其学这样的广东话,倒不如一死了之?唉!反正一路走好吧。
终于启程了。
与一位师兄共享「孖叶」手铐。互相点头招呼后各有所思。他看来友善,起码不是杀人放火之辈。两人一组排队上车。去昂船洲的政府码头只不过几分钟车程。
囚船的大笼内只有我们两人,阿Sir解除手铐后锁上闸门。沉船的话,估计笼中人的生存机会很微。笼内设有多排座位,与普通小轮无别。十多名师兄被押在另一人笼,目的地是喜灵洲——早期港英政府让麻风病人自行腐烂的小岛,现在是戒毒中心。
体内的感冒菌在不停变阵,试探弱点,没有撤退迹象。
我专注呼吸养气,不想多言,希望击退病毒。无奈上天作弄,同伴是个超健谈的马来西亚华人,有东南亚的热情,本地人的开朗,旅游度假的心情,沿途经过的每一个小岛都会引起好奇:「咦,呢个係乜岛呀?」
唉,大哥,我的专业是污水处理,并非地理测量哦!香港那么多离岛,都是地球妈妈所生,差不多一模一样,加上我天生缺乏方向感,今天又没有太阳,只知道船在前行,虽有上下左右,难辨东南西北。反正他永远也不会发现我存心敷衍,于是把心一横,尽情编造另类现实:「呃,好似係长洲。呢个应该係南丫岛啩,海鲜唔错,价钱稍贵。香港四处食海鲜都贵喇,无办法!」
船先停喜灵洲,十多位囚犯落船。
到了大屿山,下船前再上手镣,步行一分钟到停车场。
第一次身穿囚衣,手戴孖叶,在公众场所露面。两个正在玩耍的小朋友看见监躉过路,暂停嬉戏注目欣赏。最近被陌生人盯惯了,倒没所谓,但忽然有股冲动,想做个奸险恐怖的鬼脸吓唬他们,最终没有付诸行动;不是我这年纪应有的行为。
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脚下被践踏,无从躲避,看来刚刚过了中午。
离岛的交通稀疏,司机在弯曲的山路开得很快,反正交警都是哥儿们,车里都是贱命,没有必要小心。沿途风景勾起了荒诞的回忆,年轻时在这里的沙滩睡过,被沙虱和青春期折磨半死。年轻的日子多么迷惘,回想令人尴尬,然而很多人捱过之后竟然会梦想再度青春。
当年的大屿山,岛上只有零散的宁静小渔村,后期被政府和开发商蚕食,建设大型中产屋村、机场、不三不四的迪士尼和数座风景宜人的监狱,今天只剩「石壁」和「塘福」仍然运作。石壁关的是重犯;塘福设防较低,用来惩教杀伤力不大的囚徒——正如在下365820和这位新相识的「马拉仔」。
塘福四周翠绿,鸟语花香,远景山水连绵,是度假胜地,可惜没有心情欣赏。第一,我正与病毒斗争,浑身不对劲。第二,来这里是坐牢,不是度假。塘福虽然环境远胜荔枝角,但终归不是酒店,这点可以肯定。
注册还算畅顺快捷,值得点赞。负责例行搜身的阿Sir在我赤裸裸的背后寒暄了几句,语气亲切:「衰乜入来㗎?哦,有无打算上诉呀?」然后命令我穿回衣服。
办妥入住手续后,一位狱卒哥哥带我们穿过另一大闸,然后任由我们自行过去大饭堂打发时间。
饭堂分成高低两层,低层有十来张大枱,都空着。高层像舞台,摆放了几张饭桌,三数师兄在闲聊,几位较年轻的赤裸着五彩斑斓的上身在锻炼。跟着马拉上了两级石阶,到台上一张没有人的饭桌坐下。刚刚放下塑料袋,准备松口气,一位肌肉发亮的师兄赫然暂停了伏地挺身,过来跟马拉打招呼:「丢你老母臭屄!你估呢度係餐厅呀?」他劈头问候马拉的母亲后,随即邀他猜想这里是否餐厅。
「对唔住!对唔住!师兄,唔好意思!」马拉一边急口令致歉,一边起身急步下台;我缓跑死跟,一向不灵敏的膝盖突然间表现积极。
大堂下层只有我们两人;马拉选择了靠近大门的饭桌坐下,看来有战略考虑。
过了几分钟,肾上腺素消退,才礼貌上请教马拉兄何事坐牢。
难得有知音,他兴致勃勃地将犯案履历如盘托出,娓娓道来。耳朵像套上了空罐,多了回音,大概已被细菌攻陷。暗自后悔过于心急破冰,但仍然保持笑容,悉心恭听。
原来马拉专偷信用卡集团的钱,是个劫富不济贫的罗宾汉。
一向对信用卡有意见,认为这生意的收益与风险责任完全不成比例,尽量少用是对小商贩手下留情,利人不损己。
在香港,绝大部分的小本经营被业主屠宰后,能有半成纯利已经要杀鸡祭祖,酬谢神恩。而没有丝毫贡献的信用卡公司,只需利用些少积分贿赂贪小便宜的用家,便抽取了店主百分之二的营业额,大约等于纯利的三分一,不理赚钱赔本,风险与他无关,简直是强盗行为!马拉偷他们的钱,也算是贼阿爸。
据他所述,偷取信用卡资料的最佳地方是北美洲的加油站。美国的油站怕打劫,很多都不收现金;而为了赚取最低工资捱通宵的收银员,很多都乐意在读卡器加插零件来赚取外快。马拉与同党收集数据后,会对大量卡主的消费资料进行监视分析好几个月,才挑选合适对象复制。由于假卡与窃取资料的时间相差近半年,很难追查被窃地点。
马拉解释盗卡流程,简明清晰,组织流畅,热情洋溢。他希望我明白的地方,演绎有条不絮,不想我知道太多的细节,巧妙地避重就轻,是上乘的推销人才,形容他「专业」豪不夸张。他不做贼的话,会是个出色的银行家。他也有银行家的品味,非常钟情名牌。反正不用真金白银,喜欢便买。为了讨好在马来西亚的三妻四妾,去机场前在中环Prada买了几个手袋。当时身上有四十多张信用卡,谁料抽中了一张有问题的,结果出事。他经常云游四海,有三次国际牢狱经验,可从不同角度比较马来西亚、法国、香港的监狱风情,是这方面的权威。
他有个笑话要分享。
「监房笑话?」喉咙开始沙哑。其实很想要求暂停,改天再聊。
「係啦!真故事,你知无?条卵样好昂狗啦,笑卵死我,无见过你唔信啦!」他的地道粗话带榴莲风,音调略高,毫无杀气,有种不搭调的淳朴效果。
话说他在马来西亚监房认识这位「昂狗」傻瓜,以一千马币收购了两张伪造的银行本票。他拿面额较小的去银行兑现时,职员立即礼貌招待:「麻烦先生等等。要咖啡无?」他于是抱着公文包耐心等候,一边享受免费咖啡,一边计划美好将来;应该先买游艇呢?还是先买别墅呢?公安到来时,除了充公了他面值十亿英镑的本票,还没收了另一张在公文包内,打算留来养老的银票,价值十倍。
「话你知啦,阿昌,所有监房都梗有个咁上下嘅痴线佬㗎,唔到你唔信噃!」
他这结论与律师戴力的很相似:监房之内不乏白痴,不由你不信。
「我信!所有大公司都有起码两个咁上下嘅痴线佬,唔到你唔信噃!」大集团内又何尝不是呢?勉强笑着回答,喉咙刺痛。
监房笑话听过便算,不能当真。想不到数年后偶然听到新闻报道,有位云南大叔花了166元网购定期存款单据十九亿人民币,也是拿去银行自投罗网的。人的愚蠢通常都会被贪念放大,但程度如此离谱确实难以想象,否则也没有闲谈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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