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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8)》念死

  • 谭炳昌
  • Aug 4
  • 14 min read

Updated: 9 hou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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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屿山面积147平方公里,比港岛大差不多一倍,曾几何时只有零星村落,岛民种地捕鱼,与世无争,想争也没有门路,直到被官商集团分别看中,才局部被开发成中产屋邨、国际机场、游客区和米奇老鼠窝。


位于南岸的塘福,远离机场和迪士尼,依旧相对宁静。塘福庙湾对上山腰有条曾经清澈的小溪和几片曾经肥沃的荒田,顶端围上了蔴埔坪车道,车道尽处便是塘福惩教所。惩教所依山而建,分成上下两围。上围接近大门,但并不表示更方便越狱;重门深锁的主入口旁是办事处,指挥中心,即「指模房」。绝大部分有前科的犯人——所谓黑手——都被囚禁在上围。由上围向沙滩方向拾级而下是下围,主要关押初犯——白手——和已经饱受惩教,即将刑满出狱,没有理由滋事的重量级犯人。


晚饭后,我和马拉在上围跟大队冲凉。洗澡房比荔枝角的通爽干净得多,没有严重水患。冲凉后,狱卒吩咐我们自行到下围的临时倉休息,无人押送。


上下围之间由一道长石阶连接,两旁尽是层层叠叠的铁丝网围栏,看来不难爬越,但需要很大勇气和极度愚蠢;爬过第一线后,肯定会被栏顶的刺网钩出一身鲜血,然而只要有决心,咬紧牙关攀越第二防线不成问题。对铁了心要越狱的人来说,自由何价?爬便爬,谁怕谁?爬过第二重铁丝网后,进一步失血事小,发觉自己只不过从监狱的一端逃到了另一端的失望事大。越狱不成,惩罚和加监不在话下。


马拉见我停步审视围栏,便以监房老手身份指出另一面仍属监狱范围,没有自由空气,顺便评估每年总会有傻瓜一二如此越狱娱乐大众,似乎在劝阻我不要轻举妄动。我跟他微笑点头,没有解释我并非打算逃狱,只不过有些老工科生的残余好奇,留意一下保安设计的思路而已。


由石阶顶往下看,两旁的照明幽暗延绵,视觉上无穷无尽。下围像无底深潭,漆黑的潭水闪烁着几点聊斋鬼火。


今晚气温大概十五度吧,对正常人来说非常舒适,但正常人不多了,相信政府早已发出了「寒冷天气警告」,以示关爱渐渐不再适合在地球生存的市民。这年头,十八度太冷——小心,二十五度太热——小心!生存空间越缩越细,但人人感觉良好,适应能力低表示社会发达,人民娇贵,大家都有面子。


沿路有两个不畏「严寒」的狱卒在享受天色,没有理会我们。


体内细菌得势不饶人,已经兵临城下。它们在黑蒙蒙脏兮兮的五脏六腑潜伏多时,只不过等待今天。现在时辰既到,必然全力以赴,鱼死网破。细菌攻击人类,无非想抢掠体内资源和利用我们繁殖,与流寇海盗的奸淫掳掠无别。但我已经没有意志对抗,要抢要奸要生吃,随便吧。


揹着塑料垃圾袋一步步往下走,步步沉沦,越陷越深,没有回头路。马拉嗡嗡的说了些什么,听不清楚,大概是问我路旁大树的拉丁学名吧。我「嗯」了一声,继续下沉。


这是感冒?忧郁症?忧郁感冒并发症?一星期来千方百计往好的方面幻想,无非自欺欺人,还不够吗?什么时候才会清醒过来,接受美好人生已经告终,好时光不复再临的事实呢?余生只剩险坡深渊,往下是唯一方向,只不过速度问题。


鼻子塞了,微微张口呼吸。


麻木的舌尖感觉到一阵腥臭,不肯定是来自空气还是体内,或许是幻觉。


终于到底了。这就是下围,石阶尽处是个大平台。一位当值阿Sir指往我们宿舍的方向,没有吭声。还要往下走一点;人生谷底是栋粉白粉蓝色的平房。


「唔该阿Sir。」基本礼貌还是要保持的。


平房入口是条短窄通道,左右各有一个监倉,右边的闸门大开着,自投罗网是唯一选择。里面有十来张双层床,嶙峋铁架承托着上下各一片夹板。有两位师兄比我们早到,正在整理床铺。四人八目互投,都没有兴趣进一步招呼。马拉在桌上拿起一叠毛毯枕头,就近找了张床准备休息。桌上有个方形塑料大油水罐,打开盖子嗅了嗅;鼻子不灵,闻不出味道。肯定是饮用水吧!没心情再发愚蠢问题了。是气油又如何?大不了一死。倒了一大杯,一口气喝了。再来一杯。拿了被铺,随便找张床躺下。


当啷一声,有人将闸门锁上。



感觉上一直都没有入睡,又好像沉沉的睡了好几天。梦中醒来不住全身发抖。四周只有轻微鼻鼾声,微弱而霸道,因为没有竞争。


将毯子拉高到下巴;再多被子也没用,寒气发自骨髓。


今天是三月七号,入狱的第七天,这点我很清楚,证明头脑没有完全模糊。这也是大嫂的头七,在阳间逗留的最后一天。我和她都是今天过界,她的界横跨阴阳生死地,比较严重。回魂会不会就在此刻?亡魂最后一次回家后要赶赴黄泉,排队轮回六道,整晚奔波,家人会安排新魂吃饱好上路。据我所知,大哥从来不做饭,不知今晚会否破例弄一餐替大嫂送行。可惜家人不能同吃,否则吃得太开心,应走的不愿走,依依不舍错过班车变游魂,死不断尾,成为长期问题,困扰人间。



刚刚睡了几分钟?几小时?现在是午夜,还是临近黎明呢?


喉咙灼热刺痛。没有精力起身喝水。爱烧便烧吧,临终的人是不会自己起床喝水的。


被埋葬在正午的沙漠。早已蒸发的生命看着剩余的自己继续干枯。


烈日当空,一片漆黑。


濒死的感觉很难说是「好」还是「不好」,暂时尚算平静,没有焦虑,多年来的练习并无白费。



活着的人都没有死亡经验,所以对大限深感畏惧,普遍避忌。在严肃场合,「死」字不能提,谐音也可避则避。酒席上可以大谈生、老、病、但不宜说「死」,否则会被视为悲观、灰暗、不懂人情,同时亦不可谈屎说尿,因为污秽之物与死亡同属禁忌,懂规矩的人都假装不存在。奇怪的是,便秘乃没有粪便的恼人现象,也同样不可出口。反正身为社会一分子,「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识时务者必须假装相信人人长生不死,个个永远青春,身无垢物,舞着拐杖扎扎跳领养老金,直至海枯石烂,才显得做人乐观,思想阳光。要合群必须跟随共识脱离现实,全心拥护集体思觉失调。


其实拼命回避生命大限,只会令死亡随着年岁变得更恐怖可畏。惧怕死亡也会妨碍活着时享受人生。好比坐火车,沿途山明水秀,风景怡人,但心里对终点站憎厌畏惧的话,肯定会影响心情,错过眼前景色。


佛祖认为念死有助开悟。柏拉图说过哲学的实践不外乎「与死亡和死后的有关思考」。据说罗马大将凯旋归来巡游,有专责奴隶跟随在侧,不停提醒:「Memento mori!记着!你也会死的!」以维持将军的心理健康。真有其事的话,肯定部分奴隶会因为尽责扫兴而被将军割掉舌头。老子说「战胜以丧礼处之」,也是这个道理;胜利的军队应该穿丧服巡游,因为战场上的胜利是用大量生命鲜血换来的悲惨结局,完全没有理由庆祝。


在未听过中外哲人对死亡的看法和教导之前,已经开始「念死」。对我来说,彩排死亡是解压手段,一点也不灰暗。每当感到压力飙升的时候,会躺在床上幻想人生的最后一刻。


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数着,数着,所剩不多了。


回想一生,干了些什么呢?似乎不少,也似乎啥也没有,始终一片空白。


反正够了,不够也得够。


绝境心情有助看开、放松、放下、自然解压。这「念死降压法」我诚意推荐,可惜很多朋友都认为古怪,甚至怀疑我精神短路,劝我尽早求医。


其实能够放开脑洞,投入尝试的话,不难体会念死的好处。试问有什么事情比死亡更重要,更有启发性呢?人活这一生的目的并非找寻虚无缥缈的所谓「意义」,人在渺小得无法比喻的地球红尘中打滚一百几十年,竟妄想自己有别于其他众生,生来有个主观独特的「意义」,是宇宙级狂妄,自大得有些可怜。


生存的终点是死亡,没有例外,死亡理应是有意识生命的首要焦点,然而大部分人不单止不尝试认识生死之间的通道与过程,反而能避则避,绝口不提,死也不想,不知道人与野兽的基本分别之一是只有人才有刻意「念死」的能力。畜生道上的众生被本能全面牵制,没有意识和心情刻意思考死亡这回事。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只剩下几分钟生命的时候,可能会突然老实起来,对一直深藏的意识和长期被压抑的真情变得敏感。垂死一刻,准备上路之际,他也许会回顾一生究竟为何而活:几十年的光景都花在工作事业,早成习惯,不能自拔,也不敢自拔,结果生存为发展,为发展而发展,为赚钱而赚钱,为工作而工作,年轻时的宏愿,打算有了经济基础后想做的事情,都被时间腐蚀得无影无踪。孩子什么时候长大,如何长大的,通通印象模糊,可惜都已经太迟……


濒死的人元气将尽,很容易被悔疚缠绕。一生中多少错误抉择,说到底离不开贪嗔痴慢疑,弄得现在耿耿于怀,死不断气。一幕幕恩怨在脑海重播,兴波作浪,究竟谁辜负了谁,这一刻仍然没有答案。


对着倒泻了的牛奶呜咽嗟叹没屁用,倒不如尽力补救?泻在桌面的牛奶能舔回多少舔多少,尽量吸取教训,下次小心,可惜此生已尽……


呃!且慢!未尽然!


此乃演习而已,明天大概率仍然活着,新的一页始于下一口气,何不当下积极,更好管理余生,减少将来临死不能瞑目这哀怨场景呢?一念之下,人生随时因而积极,所以演习垂死有益无害。


最喜爱的弥留遐思是「念小」。


无论如何自我膨胀,我在地球几十亿年的图像中也微不足道。莫说恒河一沙,连太阳系中所有沙粒加起来的其中一颗也谈不上。个人的消逝,与大瀑布上某水泡的破灭同样无关重要。然而这无法形容的渺小却是我的所有,主导着我不可一世的意识幻觉,是我的私人奇迹,每分每秒都值得全神贯注。但专注并不代表精神紧张;既然微乎其微,在这短促一生所做的一切,无论多精彩多窝囊也不值一提,紧张个什么屁呢?这「微观」训练有助我聚焦当下,看淡得失。


退休前我多数在星期天练习,由念死开始,一步步想下去,直到轻松放下,对第二天要上班这恶性循环处之泰然。视乎心情,练死的体会每次不同,有时很受启发,有所领悟;有时太多杂念,无法投入;有时搞笑胡来;有时呼呼入睡,但从来没有现在的感受深刻。监狱内身不由己,是感悟生离死别的好地方,甚是难得。



此刻与病魔同床,四周没有时钟,脱离了世人的节奏,让大限按着本身的步伐进逼。


发自骨髓的寒气逼出了一身冷汗,不停发抖,牙关格格作响,看来真的死到临头。


想不到一天内过界两次。过了阴阳分界是什么呢?有人说啥都没有,实在比六道轮回与天堂地狱都更不合理,更难置信,却被视为「客观科学」;这观点除了颠倒,更有几分人类自以为是的例外主义。纵观宇宙,没有一样东西能够彻底灰飞烟灭,人类这自大微尘会是唯一例外吗?单从机会率看就不大可能。


唉,干嘛胡思乱想呢?很快便揭晓了,只待最后一口气喷出,但愿永不回首……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人一生平均不过几亿口气,每口都值得留意,还剩多少呢?


都来看我了:老婆、女儿、几个死党,围着病榻摇头。


老子准备好了,这次无需「动身」便随时启程,越快越好。不害怕,一点也不害怕,倒有些不耐烦,希望快速解决,不要折腾。


准备好上路并不代表厌世,这点很清晰。仍然希望活着,捱过这人生大测试,甚至觉得这考验背后有其因果与目的。究竟是什么目的,为何需要麻烦我老人家坐牢来亲身体现,暂时无法想象。人生在世的目的,通常都难以想象。


不啰嗦啦,就此告别,拳头一松,撒手尘寰。



早上醒来,居然还活着。除了感觉胸口被脓痰堵死外,昨晚竟然迷迷糊糊地睡得不错,念死确实有用。


师兄们仍然噱噱声在熟睡。


一位狱卒巡经门外,探头看了一下。


「阿Sir!」喉咙沙哑,喊不大声。「我唔舒服,想探热得唔得呀?」测量体温是基本人权,总可以吧?


「等上昼医疗官派药嗰阵问佢啦!」说完转身便走。


等上午派药时问医官?


嗯,不急不急,只不过在认真作死,回头饭堂见!


看来阿Sir早已认定所有投诉不适的囚犯都有撒谎作大嫌疑,央求也无济于事,临死更须保持尊严。



与马拉逐级爬回上围,像死囚爬上断头台。


「有无事呀?」看见我这气色,他不禁关心起来。


「无事,感冒啫。」全球每年只不过几十万世人死于感冒,没甚大不了,放心,放心!


痛苦的时光过得特别缓慢,上午比平常长很多,感觉上长寿了;祈望长命百岁的人其实可以尝试尽量跟自己过不去,借痛苦延寿比祈祷和补品都更见效。马拉很体谅,尽量自言自语,让我休息。


发了黄的白衣狱卒终于出现了!我很想立即发高烧,上吐下泻,全身痉挛,口喷白沫,奇臭难当,让他们知道对重病囚犯疏忽照顾的严重后果。


「阿Sir,我唸我有的烧。」


发烧?他用手心按着我的额头探了大概半秒,随即作出诊断:「小事,食的药啦。」他的诊症手法与先母同出一脉,意想不到!小时候感觉不适,妈妈都会使出「手心诊断法」,非常准确,我每次都活了过来,希望阿Sir也有她的功力,阿弥陀佛。


医疗Sir喂我吃了必理痛和一粒小黄丸,晚上重复一次,第二天感觉好多。小黄丸不像是抗生素,师兄们说是塘福的镇山灵丹,胜过灵芝人参,天山雪莲,不论头晕肚痛,四时感冒,经年顽疾,一律药到病除。估计犯人生肝癌的话,也会用小黄丸治之,大不了加多一粒分量。可能人的身体本性识时务,明白非常时期不宜挑剔,增加了与药物合作的诚意。在荔枝角的脓疮妙药同样神奇,翌日已经将巨疮控制,第三天基本上完全枯萎,只剩薄薄一块灰暗干疤,内含脓血消失殆尽,唯一解释是身体在强大药力的威胁下被迫回收。



往后两天,我和马拉整天呆坐上围,无所事事。刚刚死里逃生,依然头昏脑胀,无法跟上他的强劲活力;坐牢明显对马拉的阻吓不大。他不说故事的时候,我会做笔记,记录这悲剧的发展情节。


我们唯一的差事是饭后打扫饭堂。


以一个纪律单位来说,饭堂内毫无纪律,比荔枝角还要混乱。骨头(虽然不多)、橘子皮、烟蒂、纸巾、口水浓痰,要吗随手一抛,要吗张口便吐,膳后饭堂有如劫后灾场,景象触目惊心。然而二十多人集体清理,发挥群众力量,不消几分钟便大致恢复原貌。清洁完毕,坐下来等下一餐。坐牢真的是以坐为主;「坐」是不动词,牢是名词。


饭堂有个告示版,我可能是唯一详细看过的人。


想不到监狱也有征文比赛,由惩教署的简报举办,题目是「将来的希望」。希望不在将来,难道在过去?反正一试无妨,输了给小学程度的囚友也心甘。我也可能成为唯一参赛者,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自动囊括头二三奖,被署长诚邀到港九新界各大监狱巡回演讲,在犯罪界出尽风头,哈哈!总比在这里坐烂屁股好。虽然包括ON在内,愿意提笔以英语写作的犯人不多,但比赛竟然分成中英文组,很有香港政府万事不能没有英文的前朝遗风。反正写,索性按照我平常的写作习惯,中英语各一份。


题目也想好了,不妨陈腐:「将来的希望在今天」。


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搞讽刺,讽刺在香港没有市场,惩教界不会例外。即兴写了一些要点。身旁的马拉兄若有所思,一直心不在焉地拔鼻毛。



刚动笔描绘阶下囚的美好憧憬,戴力律师便到访打断。有机会将屁股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坐,也是好事。


小房间摆放了小桌一张,墙上有抢眼的闭路电视。上坐主位后,阿Sir连忙过来告诉我坐另一边,戴力来「我的监房」探我,究竟谁主谁客,狱卒与我明显看法不同。换个位坐下后,阿Sir每隔几分钟由门上的小窗窥视,在玻璃押了一堆油腻鼻印。


戴力进场,容光焕发,罕见地充满正能量。


「大律师们认为情势大好,我们在积极申请上诉!」劈口就是好消息。


戴力深谙缓冲期望之道,不可多得。每当一切顺利,他会尽情悲观:「千万不要用常识来判断,法官的思路往往逆向而行!」是他的口头禅。不幸的是,他对法官思维方式的看法比谁都更准确。反之,在审讯过程遇到不利我方的技术纠结时,他通常若无其事:「罢,都是些指定动作,舞台对白,无需理会。」


「不用担心,几星期内把你弄出去。」他今天信心爆棚,令我心情忐忑。「法官的判决有多处谬误,我们上诉获批的机会甚高!」


「嗯,上诉庭比地方法院合理吗?」姑且一问。无论他的答案是什么,都只会半信半疑。


顿了一顿:「照理应该比较合理。」


「事实上呢?」


「别忘记,还有终审庭!」他兴奋地说。看来他的事务所已经将我们纳进未来五年的营收预算之内,插翼难飞。



晚饭前,马拉与我被传召到饭堂隔壁的小房间学习。导师是位上了年纪的狱卒,友善随和,将监房戒律略略介绍:无贩毒、无打斗、无赌博、无偷盗、无杀人、无行邪淫等等。


「明白吗?」


「明白!」


「好!依家教你地叠床铺」突然严肃起来,煞有介事。「叠被好卵重要,睇卵清楚喇!」第一次见人将叠床铺的重要性提高到这个层次,当然要留心细听。


他跟着花了不少心血教我们如何将毛毯堆叠成紧密的四方包。「每朝都要叠好!同军队一样,咪卵马虎呀!」


从未当过兵,不知道折叠被铺原来如此关键。长了知识,不住点头。



第三天午饭后,有位阿Sir命令我待会去下围「五厂」报到,没有道明一个「待会」时间单位有多长,也没有指出五厂的具体位置,不过现在有经验,不多问,一切安时处顺有分晓。想得通的话,坐牢最写意之处就是凡事无需伤脑筋,公公说了算,彻底消除了十五十六的抉择彷徨,然而享受这昏君式的帝皇待遇需要颇高境界。忘记了谁说的:「事到无心皆可乐,人非有品不能闲」。


跟马拉多聊了一会儿才道别。


他是黑手惯匪,留在上围。我答应叫老婆带张长途电话卡给他。他有三个美好家庭,一张电话卡不足以与夫人们逐个卿卿我我,细诉离愁,但身为一个多极负责的男人,好歹也得通知遥远的家人他会有一段时间不回家吃饭。想落马拉不太在乎坐牢的原因之一,可能是家庭生活过于复杂,偶尔坐牢可能比放假更轻松更减压。后来老婆买了电话卡才知道并非人人可以随便送东西给犯人的,老婆与他无亲无故,帮不了忙,这个人情无法送出。


马拉不愧是坐牢老手,不知怎的与第一天将我们由台上轰走的大师兄攀了缘,甚至当上了上围理发师。他说自己在吉隆坡开过发廊,是专业人才。理发的市价是每次两口(监房术语是「两飞」)香烟,没有大师兄允许,算你是举世闻名的国际发型师,也没资格当这差事。最令我费解的是,我们几天来如影随形,没有怎么分开过,他是什么时候成功巴结各方势力的呢?是个谜。


几天下来,习惯了与马拉一起;他坐牢的热情虽然间中令我呼吸困难,但说到底也是我在塘福的唯一熟人,有些不舍。江湖上人来人往是必然,没办法。


如今吾又往矣。



独自站在石阶顶眺望初春天色:大气湿重呆滞,看不出什么生气;几片散薄白云,无精打采地粘附天边,像寒痰,像湿疹,反正都是上帝的杰作。清爽的冬日气数将尽,回南未成气候,青黄不接,阴阳反复,不冷不热。太阳不知所踪,暧昧的春晖在雾霾掩护下鬼鬼祟祟,阴晴不定。


在高设防监狱,四周都会围上高墙,墙顶拉满钢条,以防歹徒用直升机接走哥们儿,很有压迫感。塘福属低设防,比较开放,周边只围了铁丝网,将风景切成碎块。失了声的大海,离远看不见的波浪,在矮丘陵包围之下,恍惚在涌动。都是大自然中的无奈角色,演出更落力也骗不了谁。


背着透明胶袋,提着千斤拖鞋,一步步走落下围。


粘稠的空间像捕蝇纸,经过的时间都被粘死了,急什么?过了不知多久,终于到了平台,狱卒老远指出了方向,默默无声。向他马虎敬礼示谢后,擦着拖鞋去向我退休后的首位雇主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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