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14)》探监
- 谭炳昌
- Sep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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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Oct 23

多年没有写字,负责挥笔的小肌肉大概已经局部萎缩,或许由于长期敲打键盘而失去书法功能,需要重新锻炼,但这并非主要问题。更令我困扰的,是拼音输入法导致的技术性文盲。瞪着单间纸,心中的千言万语却由于一点半画的不肯定而无法落笔。说到底也是个半专业舞文弄墨的人,亲友的信不能置之不理,然而满纸错白字,试问颜面何存?幸而同桌师兄阿叶是小众文科犯(非暴力案件谓之「文科」)中的正统文科生,知书识墨,在关键时刻充当了我的流动字典。
老婆每天来一信,令我心暖、骄傲、尴尬。
来信都会先被拆开检查后才派发。一般在晚饭时间,阿Sir会喊出囚号,我们听号领信。过了一两个星期,狱卒喊完365820后会加句:「又係你!」
除老婆外,不少亲友同事都曾来信慰问,内容大同小异:唉,想不到!真想不到!唉,为何会这样判案?唉,里面情况还可以吗?可以去探你吗?诸如此类,害得我每天饭后都要加班回信。回复大致相同,但没有文字处理软件,也没有复印机,需要不断誊抄,单调无聊之余,设计了一款自用信笺来强作轻松。笺头是我的招牌短发大耳卡通头像,面前几条直身线条代表监狱,下方注明:「365820 私用狱笺」或 From Behind the Bars of 365820。
外寄的信必须放进不封口的标准信封,贴上邮票后投放饭堂内的透明塑料邮箱。起初没有邮票和信封,要向囚友暂借。除了与老婆和女儿的通信外,头一批给亲友的回函内容类似,只会因应对方的年龄、关系、辈分和容忍搞笑程度而稍作调整,大致如下:

亲爱的某某亲戚朋友,
哈!原来你多年来一直在等我当啷入狱才给我写信!:-)
意外?那还用说?真的非常意外。判案当天我还信心满满地预定了派对庆祝脱难,回头看除了天真,也可能无意中诅咒了自己,邪不可不信!至今仍然无法相信法官会认为污点证人一口承认曾经三番五次作假证供是如今老实可靠的证明,简直科幻!经此一役,希望你以后会更明白我对社会的「怀疑态度」其实非常现实贴地,并无夸张。
事到如今,唯有尽力在逆境中反思、学习。信不信由你,狱中竟然有些方面比外面更「自由」!在这里,很多有形无形的阶级屏障都不复存在。除了狱卒代表权威外,监犯大致平等,最多是专业坏人比我等业余罪犯稍为高档而已。与众多来自不同背景的人平等共处,自由交往,是个难得的经验,亦证实了仗义每多屠狗辈;在短短几个星期中,我有幸得到过好几位囚友的帮忙照顾,大大减轻了适应困难。
在环保圈混了半辈子,最大的心得是不浪费便是最实际的环保。从这角度看,监狱的环保意识很实在。除了冲凉用水疯狂和晚上不关灯,其他一切都非常节省。众囚犯有如肉麻示孝的冰心婆婆,「从不妄弃一张纸,总是留着,留着,」以备不时之需,连平时随手扔掉的纸巾包包也会用来存放邮票药膏等琐碎杂物。
老婆每星期都来探望。基本探监频率是每月两次,有特别理由可申请增加到四次,一般都会获批。探监人士的身份要预报,并非你去大屿山野餐路过塘福时可以即兴找我「聊两句」的。
暂时觉得惩教署比廉署人性,没有太多小算盘。看守囚犯是他们的工作,犯人不制造麻烦的话,平常的日子不太难过。最难过是不能跟幼女小平同志通信,但那是我的个人问题。
律师们正在申请上诉,但我不敢评估胜算。在律师眼中,任何案件的胜败机率都是五十五十,现在才知道这是经验判断,并非滑头,虽然律师一般都惯性滑头。
我知道现在需要保持积极心态和适应能力,但上诉也会带来额外的心理负担。假如我们被批回家等上诉,又假如上诉失败要回来二次适应的话,会比现在加倍难受。得而复失的心理起落可能是最要命的折腾。反正不可能因此而放弃,唯有见步走步,活在当下,不放弃争取,也不抱有幻想。近日对「活在当下」这乍听理所当然的禅语多了感悟,在此一言难尽,希望在不久将来与你一杯在手时慢慢再吹吧。
盼望早日再聚,
炳昌,365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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惩教署规定犯人每月可被访两次,经特别批准可增至每星期一次,每次大约十五分钟。律师、太平绅士(英国人留下的古怪头衔)和立法会议员等高闲人士有权随时探望,不限时间。在塘福期间,陈伟业和蔡素玉都曾经以议员或太平绅士身份来访。陈伟业是中学同学,从政后以激进手段出位,政坛绰号「大旧」,偶尔会在议会喊口号掟香蕉,被赶离场既可逃避沉闷会议,又能获得小众铁粉击股赞赏,更可回家午饭,慰妻弄儿等出粮,一石三鸟,何乐不为?然而火头过多,间中难免入戏太深踩越红线惹官非。他当时有某些破坏治安罪等候宣判,担心有机会入册,探望我这个好几年没有联系的老同学之余,顺便打听坐牢实况。我看穿了他的意图,于是集中了负面能量描述狱中情况。
蔡素玉已经退出立法会,属保守的所谓建制派。她是标准热心人,这期间除了探望我这老朋友外,也在给内地来港替枪被囚的同学精神支持。她与陈伟业的政治定位南辕北辙,引起了一位柳记阿Sir的好奇,问我的个人政治取向属左属右,但没有阐明何谓左何谓右。
政治取向?大哉问也!在香港的政治游乐场,玩家们大都随缘埋堆,不明所以,左摇右摆,何况我们这些精神散涣的吃瓜一族?我严肃地回答道:「无啦,立法会不过娱乐事业,做戏啫,同法庭差不多。」
大概用对了比喻,他当下恍然大悟,会心微笑:「哦……」
狱卒说到底也是司法舞台上的杂务场记,就算不明剧情,看多了总有些专业心得。
近代不少理论教育家和先进网红都呼吁我们与小孩平等相处,要像朋友,不要像父母,因为父母比较恐怖,会吓坏孩子,影响他们的心理健康。但我和太太都不忍心为了开明形象而放弃做爸爸妈妈的基本责任。小平只有七岁多,对世情未及一知半解,正需要我们爱护、照顾、培养、教导、锻炼,而不是嗲声嗲气扮智障的「友情」。人类千万年来培育下一代的方法虽然很不完美,但整体成绩还可以,足以让智人沾沾自喜,自称万物之灵,我没有勇气凭专家兴起之言贸然革命。再者,哪有几十岁的正常人会与七岁小孩建立平等友谊的呢?反之,又有几个小孩会真心愿意跟几十岁的大爷大妈「做朋友」呢?
反正朋友与否,我和老婆都尽了心帮助女儿自然成长,随着年龄适度独立,除了「圣诞老人」这类较为广泛的集体谎言外,很少向她撒谎。然而面对这次官非,我们经商量后决定她暂时无法理解这司法闹剧的前因后果。七岁的小孩,无论多么成熟也很难明白世情荒诞,角度繁多。再者,当时以为这阳光中的骤雨瞬间即过,何不等两三年后才跟她说清楚呢?意想不到的结局出现后,老婆唯有将我的公文包藏起来,说旧公司有急事将爸爸找了去「工作营」出差。这说法其实并不完全脱离事实。工作营后来成了我们一家人的监狱代号。
然而时间长了,小平同志开始感觉事有蹊跷,要求妈妈带她去竟然没有电话的工作营探望。这探访一直都没有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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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 狱卒
狱卒也有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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