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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10)》野猫天堂

  • 谭炳昌
  • 5 days ago
  • 6 min 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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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宠物实际上都是被终身软禁的众生。


家猫长期在几十平米的港式蜗居睡懒觉,在灯泡下与自己的影子捉迷藏。身处高楼,晚上休想外出找老鼠过口瘾,甚至一生与鼠辈无缘,意外碰见的话随时会被吓得失魂落魄,夹着尾巴逃跑,唯有安分守己,伏在主人脚下闻臭味扮趣致,浑身发抖。从前的猫饮食多样化,人吃剩什么牠吃什么,经常有肉渣鱼碎落肚。现代猫每天干粮,工业味道日复一日,好不容易挨到寿元殆尽,走的大概率仍然是畜生道,回来继续吃有腥味的高价饼干。


相比之下,做狗的稍为幸运,起码可以出外找灯柱大小二便。虽然不少体积比猫儿还细小的尖头尖嘴尖声怪物,出外要穿衣着鞋坐轮椅,由主人推着游街示众,丧失了最基本的动物尊严,但总胜过终身室内度过。猫比狗聪明,懂得用砂盆,却反被聪明所害。难怪很多家猫的精神都不稳定,这一分钟将头塞进臭波鞋,下一秒对着粮兜发呆,被局限的意识中只有这两种味道。想闷了跳进砂盆拉屎,然后将脏物踢出泄愤,再假装疯癫,跳上沙发擦脚。反正主人从不怪责,只会阴阳怪气赞可爱。


比起家猫,狱中的猫儿非常幸运,讽刺地自由,与人类的地位平等,甚至超越。


在户外监视塘福囚犯一举一动的不止是狱卒,还有猫群。在下围区区几十步的活动范围内,便有七十多只野猫常驻。大部分塘福猫都是太监,耳朵被截一角识别。然而阉割显然不能有效控制「猫口」。


「呢个係豆豉。隔篱嗰只係恶梦!」猫奴骄傲地向我介绍他的囝囝囡囡,好像都是事业有成的社会栋梁,令他老怀安慰,这监没白坐。他的操场时间都花在这群子女身上,很少为自己的健康锻炼。


「一间间嗰只係老虎!」一只黄黑双间的大猫盘踞在排洪沟旁,一看就是老虎,命中注定只能有这个猫名。


猫奴俯身抱起一只正在用身体擦他小腿的小黄猫:「烧饼真乖!」在孩子面前,他不讲粗话。

他帮烧饼抹鼻屎之际,看见长毛蹲在垃圾箱上观察世情,便瞅了牠一眼:「呢只嘢最鬼曳!」这东西最淘气!是充满爱心的责备。长毛明显不在乎猫奴的评价。在人类主导的世界,行为不当的「曳人」会被关起来惩教,但「曳猫」 却更受溺爱。


荔枝角的野猫活在幽暗角落,只闻其怪声,不见影踪。塘福猫儿则大摇大摆地成群结党,占据着下围所有要塞。这群猫倒真的很漂亮强壮,证明野生比人工培育优越。


在猫爷面前,多少江湖好汉竞折腰,变得娘声乸气,「猫咪猫咪」,毫无黑帮风范。猫奴告诉我他曾经在旺角街头将某个人缘甚差的目标的腿砍掉。砍掉人腿并不容易,我对他的故事的真实性有保留,然而在金钱力量推动之下,他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法无天则无容置疑。不过眼看他「猫咪猫咪!哎哟小可爱!」的肉麻相,很难想像他凶神恶煞「劈友」斩人的模样。大概他不坐牢时被困公屋,地方浅窄,加上工作时间不稳定,没有饲养宠物的条件,塘福倒给了他尽情发挥爱心的机会。


某些美国监狱有宠物领养安排,据说可以减低囚犯的暴力倾向。


印第安纳州的最高设防监狱与当地的保护动物协会合办领养计划,登记了七十五只猫,每只有自己的囚犯证,证上有猫名。美国讲究手续,领养动物当然不例外,除了要填写大量表格,还要经过面试和心理测验。猫儿跟养父同囚一室,离开时须上牵带,砂盆要定时清理,任何违规都要罚款。私营监狱是大生意,尽量从犯人身上多赚两个钱只不过在商言商。饲养宠物除了手续繁琐,犯人也得承受额外心理压力,明显自找烦恼,却非常受欢迎,等候名单长长的大不乏人。


相比之下,香港监牢这方面公平随意,放任无为。猫儿除了会被阉割后削耳为记之外,基本上来去自由。人畜私下结缘狱方不会干预;犯人替猫儿起名立号纯粹自欺,为官的不介入,做猫的也懒得理睬,但绝不会戴名牌上牵带。囚犯不论江湖地位,一律得靠个人魅力讨好猫爷,无分大小,一视同仁。


饭堂内,猫儿随处游走,挑引人类争宠,将最好吃的通通贡献出来博取猫心。出手爽快,态度诚恳,没有诸多要求的人会偶尔获得猫儿青睐,跳上大腿呼噜震荡,让他觉得人间毕竟有情,付出再多也心甘,下次整条鸡翅膀连骨带肉奉上。


吃鸡翅膀的日子,老监趸明叔例必饭后逐枱收集骨头喂猫。他平时看人目不正视,眼神闪烁,对着猫儿则明眸端正,和蔼可亲。明叔非常懂得巴结狱吏,很能帮手,是个非官方阿Sir。他裤袋里经常有小袋猫粮,来历不明。高管宠臣有少许特权是意料中事,而私藏猫粮并无不良影响,官方阿Sir看漏眼也无可厚非。


值得一提的是,我等人犯每周吃五次的油炸鱼毛,是餐单上唯一猫儿拒吃的东西。往猫群扔去一条,有经验的老猫瞄也不瞄,保持距离,没经验的嫩猫会上前嗅,打个冷震后匆匆走开。负责安排监房饮食的惩教同志应该亲自见识这不寻常的动物反应,开眼界之余,从人道立场好好反思犯人们的循环餐单。



夜幕低垂,宿舍主灯已关。


窗外闪出黑影一团,擦身穿过铁枝,轻盈潇洒,落地无声。三两同伙随即逐一现身窗台,俯瞰房间,像王爷检视妃子寝宫。早睡的已开始打鼾,断断续续地摸索梦境。晚睡的在听收音机,拒绝接受外间的假新闻与他没有半毛钱干系。小伙伴们还在吹牛皮,同一个故事,百说不厌。

也有人在盼望,盼望牠们的来临。


终于等到了。


王爷们都深谙矜持之道以保身价,每晚只来三数只,从不空群而至。多了不值钱,到时是猫求人,不是人求猫,万万不能宠坏这些恶棍。


陛下驾到,歹人公公纷纷露出谄媚嘴脸取悦,争相把不大辛苦赚来的工业零食奉献,口中语无伦次,认猫作子:「喵喵!乖乖,来爸爸呢度!」爷们敷衍嗅嗅贡品:又是饼干薯片?尽管来半口,给点颜面吧。所有人都只有同一种饼干薯片,署方规定,无从改变。欲要赢得枕边猫,按摩手法颇为关键。情场如战场,失败者拉高毛毯,盖头轻叹,黯然期待明晚再接再厉。

监倉是个夜长梦多的地方,做猫的可没有这份耐性。


黎明未破,都要走了。不约而同,一言不发,跃上窗台,无声无息。较有人情味的会回眸一顾可怜人,跟着屁股一扭,已经猫在窗外,轻盈地消失在黑暗之中。外面的黑暗透露着自由空气,被困于内的人心生羡慕。来生能做畜生的话,多好!



某天滂沱大雨,一个黑帮猫奴在小径上的垃圾桶将一只初生小猫救回宿舍,以免淹死或受邪寒。他早前将从来没有人用的垃圾桶改装成小猫育苗倉。看着这绿林好汉用自己的面巾擦干小猫,我不禁好奇:猫妈妈在哪呢?雨太大回不了家?这幸运小宝贝的兄弟姐妹呢?难道是独生猫?他倒了些牛奶给小猫;差不多一天的工资,就让这畜生嗦嗦地舔光了。


翌日雨过天晴,他将小宝贝归还妈妈。猫妈失而复得小宝宝的心情原来与人类无异,叼着小猫离去时,四条腿走路的母亲几乎给水沟绊倒,情景感人。拍成视频上网肯定会被疯传点赞。


饭堂和宿舍经常满地食物残渣,但基本上鼠辈绝迹,肯定与猫群有关。我在塘福只见过一次老鼠,就在五厂车间内。肥老鼠有一般猫的大小,在明叔追赶之下尖头过了铁栅,屁股无法跟上,卡死在大门铁闸,后悔当初不节食。蛇头鼠眼猫心肝的明叔将牠放进一个大透明塑料袋,绑好后掉在外面娱乐猫众。顿时杀声震天,毛骨悚然。相信没有深厚犯罪基础的歹徒,绝对想不出如此残忍的娱乐主意。放上网的话,可能比猫母子重逢更受欢迎。可惜我们都要工作,不能见证大老鼠的临死搏斗,只有听的份儿。


有了随身包包后,再无需整天背着透明垃圾袋
有了随身包包后,再无需整天背着透明垃圾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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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监常便饭」

将于2025.8.24左右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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