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3A)》-- 地狱监牢(上)
- 谭炳昌
- Jun 17
- 12 min read
Updated: Jul 6

蝴蝶经常被美化,甚至神化。梁祝死后凭借爱情死力不变蛆虫,双双化蝶,破墓而出,重返人间起舞。其实就算这双迷梦恋人走运,没有瞬即被坟头雀鸟啄返西天,也顶多软弱无聊地多活几个星期。这样的故事竟然感人肺腑,流传千古,可能由于蝴蝶的魅力非同小可。
在残酷的大自然,花蝶除了姿色招展地跟随本能沾花散粉之外,几乎一无是处。既无顽强生命力,亦无群体斗志,遇上气流只能随风哆嗦。小至蚂蚁黄蜂,大至蛇鼠青蛙,都视之为零食。如此脆弱的生命,平凡无奈,却被捧为「自由洒脱,无拘无束」的典范,在法国经典「恶魔岛 — Papillon」中象征了不屈不饶的顽强斗志,实在无法理解,不知道文人们是有意误导还是无心挖苦。然而蝴蝶经历了千秋万载的弱肉强食依然存在,却是客观事实,不到我不服。
当笼车转入狭窄的「蝴蝶谷」时,庞大丑陋的荔枝角收押所赫然出现在狭路尽头。
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与蝴蝶自由浪漫的形象截然相反。
转眼已到大闸。收押所看上去残旧不堪,像弃置了的军事基地。维修监狱在执行上肯定比装修生意繁忙的酒楼要困难十倍。再者,刷了漆油,外貌光鲜,或许会损害「地狱监牢」的恶臭形象,削弱「荔枝角」三个字在江湖上的威吓力。
荔枝角龙蛇混杂:全港所有还押候审的疑犯、刚被判刑的轻重囚徒、和由于种种原因需要转送其他监狱、医院、法庭的犯人,都会先集中在这里,等候安排配送,是三十多所监狱的人流集运中心,繁忙程度可想而知。
一般来说,「疑犯」被还押候审有两个原因,其一是案情严重,其二是穷。古代疑犯需要调动银两疏通官吏,现代疑犯需要金钱人事担保,没钱没后台没关系的蚁民,则有理无理先关起来再算,中外古今如是,在金钱主导的社会,更赤裸裸地如是,理直气壮地如是。
对还押候审的疑犯来说,荔枝角理论上只不过是炼狱中途站,终站才是地狱。然而香港地方法院的平均审讯周期大约一年,较复杂的案件,随时优哉游哉地审上两年。长期被困炼狱与直入地狱实际上分别不大,炼狱甚至更差,因为市区的荔枝角比郊区监狱的环境更吵杂,空气更污浊,而疑犯没有工作杂务寄托,日子可能更无聊难过。
根据「无罪推定原则」,被还押的人于候审期间仍然被假定「清白」,与正式定了罪的犯人有所分别。他们无须工作,发型随意,家人可付费订购狱方安排的特别膳食和送普通牌子香烟(正式囚犯只能自购一种市面见不到的香烟)。囚衣颜色也有区别,是「绝望灰」而不是正式犯人穿的「粪便褐」。除此之外,炼狱也有刀山油锅,只不过尖刀较短,油温稍低,至于滚油温度由三百廿降到二百八有没有实际意义,则要视乎被炸者的个人感受了。
律师们私底下都认为现实中并没有「无罪推定」这码事;「大部分动听的法律原则都只不过理论,只能当竞选口号对待,无需认真。」幸而香港法院的定罪率极高,绝大多数被还押的疑犯最终都会被定罪,不会感到含冤被押。
对手停口停的无钱阶级来说,被还押一年半载后,大多会失去工作、声誉、甚至家庭。就算最后奇迹出现,被判无罪释放,用不着下地狱,步出炼狱后要面对的人间天堂已变得凄凉死寂,举目无人。
下了囚车,阿Sir解开手镣便走开,没有指示。我们跟着其他囚车释放的人流走到登记桌前。
「名!」桌后的教官最多三十岁,翻动眼珠扫了我一下,没有认真抬头。
老实回答了。
「衰乜!」所犯何罪之谓也。就算本地广东人,不稍懂江湖术语也不一定听得明白,幸而我从前读的是男校,也看过电影「监狱风云」。
「呃,廉署……」
我的「罪行」并非三言两语可以交代清楚的,然而精明的惩教官不讲自明,没有兴趣了解详情,我只说了「廉署」两个字便被打断:「寻晚瞓边?」昨晚睡哪?
「呀?我…… 」这问题稍微唐突,有些愕然。
「走!」
阿Sir甚有前朝官吏的风格,不喜欢被无知市民浪费时间。回归后,香港公务员基本上由率直高效杀气腾腾的官老爷蜕变成暧昧低效,不分大小轻重,一律「聆听市民声音」的滑溜官僚。看来监狱是个被遗忘了的时间囊,保持了往昔官员的硬朗作风。每当我被问题难倒,反应不过来的时候,阿Sir都会毫不犹疑地猜测,然后将未经本人同意的答案录在册上。很好奇他写了些什么,但立即想起自己的告诫,暂时冻结了好奇心,走便走吧。
只管跟着前面的人走,无目标,不好奇。
假如今天之前要我想象监狱的情景,大致上会描绘一群垂头丧气的男人,头发蓬松,赤脚上了锁链,默默无言,坐在长板凳听水龙头漏水的回音听出了神——滴,嗒,滴,嗒,滴…… 绝望凄凉,无语问苍天。
但荔枝角大堂与这幻想情景有天壤之别。
这里嘈杂喧闹,像暑期过后第一天的中学宿舍。与十多岁的男生相比,成年监犯——现在是我的「同窗囚友」——似乎更兴奋更忘形。很多都是老相识,哥儿们一直忙于作奸犯科,无暇相聚,今夕狱中遇故知,互道别来勾当,不亦乐乎。囚犯的口比青年书生的要粗秽,一般只用来痛骂诅咒仇人的话,在这里都变得亲切。
「丢你老母臭X,真係比我係呢度见到你条扑街冚家剷!」意为想不到在此遇见兄台,甚感惊喜。
「丢那星,你老母X发梦都估唔卵到我旧年几卵大镬……」小弟去年不幸遇事,慨叹人生福祸无常。
「大镬嘢」是身份象征,江湖地位,大家都急不急待分享。身周很多监犯都似乎很高兴今天到此报到团聚。难道外面的世界真的不怎么好过?然而……
「丢你老母!静的呀!」一位正在埋头用功的教署职员突然抬头叱喝,敕令众人肃静,好让他专心为人民服务。
大堂顿时静了下来。我趁机环顾四周,发觉约翰就在身后,与我相隔三数人,目光呆滞,看不到我。
正当我暗暗佩服这阿Sir的威严之际,声浪已经回到原来水平。赏脸式的群体静默为时不到一分钟。一分钟前大发雷霆的阿Sir,好像突然想通了些什么,心无旁骛地继续处理案头任务,不再理会噪音。
跟着前面的人,走到另一张小桌前。
表明身份后,坐在桌后的职员发了一张只有几公分大小的「临时身份证」和一本尺寸相若的超袖珍「犯人手册」。身份证是一小块白纸,打印了姓名和编号,一个永远属于我的个人编号。我现在是365820,自英女皇陛下1879年在香港首次任命了「维多利亚监狱总监」后的第365820个囚徒。当然,在不太遥远的早期,并非每个犯人都有资格被分配囚号。没资格的直接人间蒸发了事,反正无人够胆过问,由他引起的一切麻烦亦随之而消失,尘归尘土归土。
拿了临时证后继续前行,仍然无人指挥交通。一股无形力量带动着我们,一个跟一个,随机发现这冥冥中有组织有规律的入册流程。从眼角看到约翰满脸不耐烦,大概对这里的安排秩序有不少意见,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投诉。
吓!又裸搜?唉……
幸好只不过是象征式检视,跟在法院地库一样,并无肢体接触。这里的环境没有法院隐蔽,半遮掩的搜身房外人来人往,稍一引颈便可以看见我裸体按墙的怪相。但正如在屠场没有人会停下脚步看杀猪一样,裸搜在这里没有观众。
搜身后,从一大堆褐色制服中随便捡了一套,再获发一双塑胶拖鞋。穿上后发觉裤子太短。明知要求更换会被狠狠问候娘亲,算了吧,反正这里不敬囚衣不敬人,就是走路时有些拉胯,步伐慢一点便是了,不赶时间。
穿上制服后,抱着进来时身穿的意大利名牌西服和皮鞋继续前行。今早穿得格外体面;法官比较相信衣着光鲜的疑犯,处置也会从宽。不信邪的话,遇上官非不妨穿笠衫短裤人字拖上庭来证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官只看事实不敬罗衣,看看后果如何?
在一张长板桌前,一位当值囚友将我的衣物粗暴塞进一个透明塑料垃圾袋,然后用记号笔写上编号。假如我继续做模范市民,顺利减刑三分一的话,这些衣物也会在仓库被囚禁到2014年4月29号。估计出狱之时已经严重发霉,面目全非了。
咦,难道刚才就是耸人听闻的入册「通柜桶」?没什么大不了哦!
根据绘声绘形的传说,入册的第一关是俗称「通柜桶」的肛搜,以防犯人利用天赋空隙隐藏毒品或武器。「后门藏毒」可以想象,但狭窄敏感的肛门能够容纳什么武器呢?尖刀匕首?双面刀片?防屁炸药?太不可思议了。可能只是危言,让良民有所顾忌,如非特别肚饿,或愚蠢,或倒霉,不要以身试法而已。
可能这听落颇有大英风情的搜身方式,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已经……
一厢情愿的臆想才刚起步,便被残酷的现实截停了。人流在一个房间外停了下来。半掩的门后面有两位身穿微黄大褂的工作人员,都不像医生。一位囚友正好出来,边走边拉裤子,踉跄地走向下游。
房间内其中一位职员脱了手术手套,扔进一个快将满溢的巨型垃圾桶。想看清楚手套有没有血迹之类,只恨老眼昏花,在这距离无法确定,唯有胡思乱想。
逐个来,不急。
终于……
到我了?
比较近门口的职员盯着我,以木纳的神情来表达不耐烦——还有谁呀?
微挺胸膛,碎步走进房间的心情跟进入牙医诊所差不多。
「假牙?」
呃,难道真的是牙医?
「无……」
「擘大口!」
拼命张开——啊~~~——很快地查证了一眼,似乎比较满意,在册子内记录了几笔。我乖乖的站着等候指令,口合上了一半。
开始习惯阿Sir们的沉默作风。他们都说话不多,非不得已要开口时往往只说一半,留一半于不言之中,而出了口的一半中的一半,通常都是监房术语;没有经验或受过培训的人,唯有像我一样满头雾水瞪眼傻笑,或自作聪明答非所问。
另一位职员站在巨型垃圾桶旁等我自动献身。大概由于疑心生暗鬼,隐约觉得他在奸笑,表情变态。斯斯然换上一只新手套,紧贴的乳胶勒勒作响。幸而惩教署没有什么回收回用之类的环保意识……他略略抬头望着我,没有表情,没有声音,却把心中的话清晰传递:「丢那星!等乜卵呀?」这位先生,请问何故踌躇呢?
轻轻报以一笑,意思是:「现在就来,累你久等不好意思,阿Sir,抱歉,抱歉……」不知道他能否意会。
只有三步之遥,提腿开步时竟然膝盖乏力,膀胱骚软,急需上洗手间……
「除裤,弯低!」
褪下裤子,咬实牙根,紧闭双目,弯成足足九十度,充分合作。
等着,等着,时间一毫秒一毫秒地过去,脑袋发胀,感概万千,唉……
咦?蜻蜓点水?还是初步热身?
姑且静观其变。
「Okay!」
没听错吧?连忙拉上裤子,同时衷心感谢阿Sir手下留情:「唔该阿Sir!」
没有了戴力律师从旁管控期望,唯有自己凡事往坏处多想。当现实没有想象中恐怖难过的时候,会带来片刻舒缓,喘一口气,甚至对地狱增添了正面印象。
终于环绕着「地狱之门」走了一整圈,有了编号,换了制服,完成了各项贴身检查。一群野鬼丧尸,游魂似地回到了起点大堂,继续走下去便要重新登记搜身。大家自动自觉地在长凳坐了下来,棕色的一团团社会沉淀物。
不需片刻,大堂又热闹起来。
在喧闹声中反而感觉比较清醒。自从(一小时前?两小时前?)踏足荔枝角后,一直都混混沌沌的身不由己,到现在才有意识地观察身周的环境。大堂排满了多列太妃糖颜色有靠背的木长凳,油漆剥落,造成了花斑斑的迷彩效果。惩教署的主题颜色显然不是粪便褐便是绝望灰。屁股下的板凳非常滑溜,看来有相当历史,不知多少臭名昭著的土匪流氓和绿林好汉曾经到此一坐。
约翰由体检房出来,一眼看见我,便气呼呼地一屁股在我身旁重重坐下。
入乡随俗,很想用荔枝角方式跟他招呼:「吓!估唔到係呢度见到你条卵样?你都够折堕啦,丢你老母,哈哈!」可惜他不会中文,于是一笑代之。
他脸色苍白,咬牙切齿地说:「真他妈的反人性!」
不肯定他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申诉。
嗯,且慢!难道他被动真格,搞入肉了?不会吧,相信是惯性抱怨而已。特权阶级一下子被贬为贱民,多少有个适应过程。
约翰是个难得的企业员工,经验丰富,工作严谨,一丝不苟,但很容易给人缺乏耐性和易躁易怒的印象。其实我对他较为了解。他心里知道很多官僚使命非常无谓,枉耗精神,却无法控制自己近乎狂热的投入。人都是这样,一生跟自己内战,直至离世,或大彻大悟。然而离世容易开悟难,他是「金融时报」的忠实读者,每早上例必将整份三文鱼颜色的报纸的每一个字都看通看透,无形中为自己的开解增添障碍,对「人性」的定义亦可能因此与我的模糊概念有所不同。
再想深一层,这入册程序究竟对谁的人性损害最深呢?那位穿了白大褂的惩教职员每周值班五天,每更都要对一百几十个三教九流的屁股眼下手。下班后,他会否偶尔跟家人谈及今天上班时的一些特别感受呢?吃饭时会否不自觉地将勤奋工作了一天的指头提到鼻尖嗅嗅呢?在刚才「反人性」的接触中,他和约翰究竟谁遭受到更大的人性冲击呢?
看看约翰,再看看四周开开心心的犯人,知道自己想多了。
估计负责肛搜的阿Sir从来没有将他的工作与人性尊严挂钩,正如约翰也可能没有想过集团文化加上肉紧的事业野心同样会侵蚀人性。
「难讲,」我耸耸肩,给了一个毫无诚意的无厘头回答。现在并非讨论「人性」的时候,眼前需要紧急适应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时间这东西除了神秘,还挺会制造矛盾。
不少人表面很爱惜时光,却经常无故心急,希望时间加速,之后又会摇头惋惜,嗟叹光阴似箭不留人;忙碌了大半生的人惯性抱怨时间不够,但偶尔偷得浮生,难得机会与自己独处,享受静好光阴,却如坐针毡,花钱也要找些无谓内容打发时间。钱太多被迫无所事事的人更经常千方百计消耗时间过日子,同时却怕死得很,不断将自己扫描检测以保长寿,无非就是争取更多需要「打发」的多余时间。反正人与时间的关系充满矛盾。
目前我与时间的关系倒比较清晰。时间已被有关当局剥夺,成为惩罚单位,当然希望它跑得越快越好,最好穿越消失,同时带走所有内容。
四周都没有时钟,而一直知觉麻木,不肯定呆坐了多久,有些惯性焦躁。
很快便想通了:反正坐一小时或大半天并无分别,何不将时间全盘交托惩教署,让阿Sir代为打点呢?除了省心,也可以训练自己活在当下,培养悠然自得,不失为一种福气,否则只会自讨苦吃!
精神可以尽管阿Q,身体却要面对现实。久坐木板凳原来非常难受,两瓣屁股开始左摇右摆,互相推卸压力。铁窗外天色渐暗,已近黄昏。如此久坐不是办法,却没有办法不坐下去。尽量不去想自己的处境,将注意力转移四周的囚友。他们你骂我我骂你,互相问候老母来增进感情,虽然无聊,时间却没他们办法……
「……365820……」一位狱卒拿着号码单逐个呼唤。
连忙站起来举手回应:「係我呀,阿Sir!」
他翻了翻眼,好像觉得我莫名其妙。我也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排单行!」
榜上有号的都站了起来,乖乖排成一列。按摩了屁股几下,心中一阵兴奋,终于有变动了!任何打破这呆坐僵局的变动都是好事。
约翰由于心脏有故障历史,要住医疗倉。跟他眼神道别后,跟着大队出发,像幼儿园学童,但没有手搭前面肩膊。
带队阿Sir用对讲机跟控制室通话,铁笼通道上的闸门顺序一开一关,一关一开,让我们穿过。电动锁的声音很夸张——咔嚓!咔嚓!——很有监房风。几分钟后,一行十多二十人到了大饭堂,我才想起自己早餐后一直没有吃喝,但丝毫不觉得肚饿或口渴。
一位职员派发每人一个塑料漱口盅,内有软身勺子(硬度不足以挖隧道)一条,疏针毛巾(密度好比廉价救伤纱布)一小张,肥皂(类似飞机上的免费样品)一小块,绿色牙刷(为灰色和褐色的监狱世界增添了色彩)与牙膏(大小适中,比较正常)各一支,还有一把对我毫无用处的梳子。大概十年前我在巴黎出差时,走进一家理发店,以极有限的法文和身体语言道明来意:「笨猪默书——bonjour monsieur!剪一点点便可以了」,然后如常呼呼入睡。一觉醒来发现发型变了,只剩「一点点」。那剪发师不是剪一点点,而是剪剩一点点,肯定与文法有关。起初非常沮丧,觉得怪相,但很快便习惯。「陆军装」打理方便,乘搭长程航班后更自问比任何在飞机上睡了十小时的长发男士潇洒有型,便一直没有再蓄长发。
大饭堂的长桌摆满了一碟碟的晚餐,每监趸一份。蓝色的塑料盘如纸碟般软薄,要微微卷曲才能单手提起,另一只手拿着漱口盅。
取过晚餐后,跟着大队继续前行,复杂不安的心情的背后竟然有些急不急待!扰攘了大半天,终于可以亲自见识「地狱监房」究竟有多恐怖了。
* * *
Comment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