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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5B)》飞入疯人院(下)

  • 谭炳昌
  • Jul 12
  • 13 min 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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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模房每天发来两轮消息,好比前线战报,例必引起一番哄动。囚犯期待过界消息,好像等放榜的学生。榜上有名的会去办公楼进一步了解详情。原来福哥已经在荔枝角待了两个多星期,比一般等候时间长了一倍。


「唔通唔记得咗我?」他自言自语,表情困惑。


人都不喜欢被遗忘,连坐牢也不例外。我没有资格贡献任何猜想,于是看了同枱哑巴一眼;他有经验,可能有个说法。哈,仍然眼也不眨地盯着俺!哎呀,师兄,几个钟啦,休息一下吧!


消息发布会完毕,福哥即往前台查询他的过界情况。


刚巧冲凉时间到了,众人一窝蜂排队。看来冲凉也是一个节目,颇受欢迎。福哥直接排在龙头。我不好意思插队,而且跟他学习了一个上午,觉得自己有些啰嗦,便单身跟在龙尾,培养独立能力。哑巴望着我空了出来的座位发呆,大概今天不打算冲凉。


排队时发觉很多人的头顶都亮晶晶,好像开了光,或出现脑浆渗漏。原来他们都预先将洗发水挤在头顶,免得整瓶携带。忽发奇想:脑筋灵活而生性懒惰的人,会不会犯罪倾向较大呢?拿着福哥给我的小肥皂,记起一个残旧老笑话:坐牢洗澡,掉了肥皂千万不要光着屁股俯身捡拾,以防被人乘虚而入!


不会吧!当然不会,肯定不会!还是小心为上。


澡堂在另一栋大楼,热闹气氛不逊于羁押中心的其他角落,但水患严重。


跟着大家在门口脱光后,抱着衣服进去。雾气腾腾的墙上,储物洞通通水气饱和。然而地上水深过踝,四周没有挂钩,唯有将制服卷成一捆随便塞进一个水帘洞。


劈劈啪啪,水声沸腾,有种洪荒水世界的压迫感,怕水的人可能会头晕。花洒都没有头,也没有开关,肥肥的水柱长流。大部分人都有纹身,令我无意中标奇立异。对纹身并无偏见,不会见到刺青便惊喊有贼,但客观认为这行为缺乏远见。更漂亮的花纹一旦落在人身,都会有皱皮的一天。随着年纪,多年前已看厌了的玫瑰会凋谢,却无法谢过人皮落花去;胸前的超人垂垂老矣,浑身皱纹;蝴蝶随着松懈的皮肤变形扭曲,姿彩尽失;眼见身上的生命之轮泄了气,塌成椭圆,纹身者肯定悔不当初。天生鼻大有勾兼多毛还可怨恨父母基因粗劣,浑身过气花纹拉不顺擦不去,只能怪自己当年冲动。


然而此时此刻,很希望擦个临时花纹上身,左拥青龙右抱白虎,昂首大步涉水入澡堂,彩!要不然在背脊扫个「节约用水」五彩广告应景,也算不枉我在环保行业干了一辈子。


到处都是水!乱流乱滴,毫无意识,毫无必要,有些惯性可惜,是医不好的职业病。白白浪费而无人受益,为啥呢?也许是一种宣泄,一种表达?在狱中,一切都要珍惜,只有水可以随便浪费,是唯一的放纵,仅剩的自由。


所有龙头都在放水长流。


挑了个水流最弱,浪费量最低的,以减轻直接良心负担,亦算形式上尽了一己之力。花洒都没有头没有开关,显然是防止被除下当武器,无需多问。看来脑袋有进一步解冻迹象,与新环境开始对应。


肥皂放哪好呢?墙上没有肥皂盘或类似设备,地台离水面至少五六公分,可以放生金鱼,但不能储物。放口里?吞了怎办?这滑稽景象令我差点儿笑了出来, 但我正在坐牢,境况凄凉,不应为了一个非常幼稚的想象而偷笑。再者,在这窃笑可能会引起某类师兄的误会,还是谨慎为上。


擦好肥皂后,冲身时将小枧块用牙齿轻轻钳稳。冲洗完毕,用湿透的包纸包好肥皂后,才将口腔的碱味漱走。师兄们都有个半透明小盒子,淋浴时用膝盖或腋窝夹着,令我羡慕万分,很渴望某天也会有个这样的小盒子。两天前,我造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如此渴望拥有一个塑胶肥皂盒。


还有,还想要原子笔和本子!


还有!纸巾!纸巾!纸巾!


还有!可能的话,还想要个用来携带以上随身宝贝的透明塑料袋!


能够拥有上列奢侈品的话,人生夫复何求?


冲凉完毕,从门口一张堆满了公用内裤的长桌随便捡了一条「干净」的穿上,然后用纱布小毛巾干身;做做样子而已,就算有耐性慢慢擦干身子,储物洞内的制服已经八成湿透。穿上后,像刚上岸的蛙人,站在澡堂外滴水,等候阿Sir带我们——4B组—— 返回饭堂,继续坐监。



对面这位不开口不眨眼的同桌囚友望着我跟齐人福聊了半个上午,始终没有吭声,难道真的是哑巴?他对我的微笑示好完全没有反应,令我越发好奇,每隔一阵子便尝试引他理睬——屡败屡试,屡试屡败。


他面额嶙峋,皮肤绷紧,颧骨发亮,失落疑惑的眼神被困于塌陷了的眼窝,在绝望深渊盯着外面的世界。一切都与他无关,却不允许他只作旁观。他的右手没有食指和中指,不知是否工伤所致;是的话,不知道每根赔了多少,每克算能否与高价牛肉相比?假如是被债主仇人在街头砍掉的,也许早被经过的流浪狗吃掉,或被途人顺手扔进了垃圾箱,送到堆填区发酵,此刻逍遥法外,比正在陪他坐牢的余下八根自由。


很想主动访问他:「师兄,你两只手指点甩㗎?介唔介意分享下?」


哈哈,想想而已,还不至于那么冲动,况且暂时无法逾越我们之间的鸿沟。再试试看?今次夸张地对他谄笑,依旧毫无反应——嘘!


午饭前,一位新囚友加入了饭桌33。


除了「八指兄」外,大家以眼神互打招呼。这位师兄看来四十不够,郁郁寡言,愁容深锁,满脸一言难尽。待他安顿后,我尝试用同一开场白破冰:「你乜事入来㗎?」


想不到他反应积极,道来缘由简单真实:话说不久前,他由大陆偷运了好几条香烟回港。香港政府为了平衡市民健康与关税收入,香烟关税比内地高出很多。每当相连地区对任何货品征收的关税存在着巨大差异,都会制造走私诱因,全世界没有例外;他便是因为敌不过这诱因而进来的。


我给他的绰号是「万宝路」。


万宝路声线沉郁单调,说话不多,却和齐人福哥一样乐意分享犯罪经验,大概说出来有助减轻胸口的郁闷。这方面我没有他们热衷,并非由于羞耻或怨忿,而是自问案情沉闷,归纳起来有如负面版《心经》:无色情,无血腥,无智亦无勇,无创意,无内容,更无社会批判。如此平庸乏味的案件,同一早上重复两次,试问何来津津乐道之趣呢?不过欠了人家故事肯定要还,唯有在不失真的情况下略添色彩。仍然极力避免表示冤屈:论冤屈,排队也轮不到本人,于是以「没啥大不了」的语气向万宝路交代了我进来的因由。


互相交代完毕,大家回复静默,各自专心坐牢。


可能由于整夜无眠,精神疲倦,无法安坐,要找话题分心,以防打盹。闲扯间,我提及厕纸方面的顾虑。万宝路听后,由私人垃圾袋中拿出半包纸巾给我:「嗱,攞去啦!」


「吓!咁……点好意思?多谢多谢!非常多谢!」不敢客气推辞,立即放进口袋。「我一有就还比你!」


「唔使啦!攞去啦!」不用了,拿去吧!


渴时一滴如甘露,便急一纸值千金!根据我暂时不足半天的坐牢经验,这里不乏慷慨之士,雪中送炭不加考量,令我非常感动。



「清醒一些吧,昌哥,刚刚才提醒过你,这里是监房,三教九流,龙蛇混杂。江湖上所有动作都有目的,不要那么天真吧!」


又是那翅膀大心眼小的「守护天使」!这天庭太监阴阳怪气,每句话都在挑拨离间,虽然并非全无道理,但越来越令我反感。


「你也清醒清醒吧!」随心反驳一句:「我厕纸也不多一张,还要提防人家占便宜?现在啥都没有,庆幸还剩下少许判断力和半点感恩之心,比你幸福多吧?仗义每多屠狗辈,潦倒的人不一定坏!」


护守妖精明显不服,怄气不吭声,可能去了找上帝打小报告。



午饭时分,排队领食。获派葡萄干面包一个后,捧着胶兜在红色塑料水桶前排队……等啥呢?唉,果然是黄豆粥!看来未来几年注定要吃黄豆粥了。


正当满肚子牢骚,晦气地消化着黄豆之际,有位阿Sir高呼:「365820!拜山!」


拜山?搞什么鬼?


「有人来探你呀!」万宝路替我翻译。


本来被黄豆塞满了的肠胃一下子感觉空洞,全身起了疙瘩。



老婆和我的死党兼生意伙伴阿辉坐在厚玻璃的另一边,像海洋公园游客。我被困鱼缸,外面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不真实。多年来一直都有和友人合资小生意,在大集团打工时每次开董事会都要申报从未存在过的「利益冲突」。伙伴们都是几十年的老友,一同捱过风吹雨打,共同证明了「与朋友合伙做生意会破坏友谊」是一派胡言。


老婆和阿辉都是第一次参观监狱,却都皱起眉头,忧心多于好奇。审讯期间,曾对阿辉表示不介意坐几个月牢,见识见识。他早已习惯了我的古怪愿望,不以为奇,但没有表示支持。现在心想事成,然而三十九个月与预期相差太远,难以接受,却必须接受。


古老笨重的黑色塑胶电话很经典,可以多方同时对话,但没有拨盘,像被挖了眼睛,吸掉灵魂。阿辉勉强着同情与鼓励兼容的笑容,让我和老婆交谈。


「你好吗?」


「我很好,你呢?」


记忆中,我们从未如此打招呼,初次约会时都比现在自然。


「小平同志呢?」小平同志是我们八岁大的女儿。


「还可以。我将你的公文箱藏了起来,告诉她你替旧公司出差去了工作营,是急事,所以来不及跟她道别。她很不高兴!」「工作营」后来在我们家成了监狱的代名词。


「瞒不了她多久。」


「先看上诉结果吧。」


「也好。」


对,还有上诉!两天来我完全没有想过上诉这码事。既然被迫坐监,便得全身投入,专心坐稳,咬紧牙根;上诉这玩意有专人打理,无需要我操心,多想只会分神。要保持希望,必先丢掉希望;听来矛盾,但我非常清楚自己的战略逻辑。


隔着玻璃时装表演了粪便褐囚衣和配色拖鞋:「还可以吧?」我笑着说。老婆反而哭了起来,搞得我也哭了。


探访者带给犯人的物品都有严格规定;他们在附近懂规矩的小商店将可以买的都买了。这些小商店与律政署、廉署、惩教署等都靠罪案率吃饭,都没有理由希望天下大治。


「阿Sir话要先经检查和刻上囚号,大概需时一两天」阿辉解释道。


「谢谢!有没有买纸巾?」


「十包。」


「十包?好哦!谢谢!」不用再继续苦思阿Sir昨晚吩咐我「好好谂下」的哲学问题了!


「够钟啦!」一位狱卒轻拍我的肩膊。


那么快?「哦,知道,阿Sir!」


老婆又哭了。


「拜,下次见!」



在探访室外等阿Sir领回饭堂时碰到约翰。他太太也刚刚来访,他也哭了。


「昨晚可以吗?」大家有缘一起落难,到底有些关心。以他的性格习气,恐怕会千方百计令自己加倍难受。


「我以为睡医疗倉比较舒服,料不到全场瘾君子,整晚呻吟、哭叫、吐痰、咳嗽,完全无法入睡。」


「我也没睡。」



晚餐比午餐丰富甚多,有饭有菜,还附加一个亮晶晶的浑圆小酸橙,吃一片足以刺激面部多处神经,令颌骨骚软,口水不断,喉咙收缩,眼睛撑大三成,牙齿感觉赤裸,整个人倦意全消。估计含有大量维生素C,有益的。


监狱的日程安排原来与退休后的规律差不多,早吃早睡,对我来说没有生活时差。观窗外天色,只不过七点左右,几位狱卒便准备带领我们回仓休息了。没有时钟也不打紧;自90年代初,智能电话尚未出现我便已经不戴腕錶了。习惯后,对时间的生理感觉会大大增强,无需依赖复杂仪器告诉自己何时吃饭拉屎睡觉。


今天惩教署的生意不错,荔枝角全场爆满,很多监倉都在两张固定床中间加插了临时床。除了厕所,洗脸盘,和门口半米不够的一丁点空隙,整个房间变成了一张大床。


离开饭堂后,一直看不见齐人福哥。万宝路和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同与我。大家在门口将拖鞋放在床下,直接爬上大床。万宝路占了头向高厕的左侧,我便爬到右边靠墙盘膝坐下。中间的年轻人大概二十出头,但口里的牙齿已经掉了一半,看来苍老,也很像罪犯。如此年轻便掉了半口牙齿,估计是殴斗的结果吧。然而他瘦削孱弱,像徐志摩,不似勇武哥,难道是专供弟兄们练武的活靶子?


他神态自若,镇定轻松,令我比较安心。如此多囚友都好像回到家中一般自在,证明牢狱生涯不会太差吧!这年轻人虽然活力欠佳,但友善健谈,跟他闲聊没有压力。心里正在对他正面评价之际,他将双腿在毯子上一伸,留下两道灰白皮痕;原来他双脚严重脱皮——塌方式的脱皮。


身不由己地往墙边挤,感到有阵阴寒湿气。


这双脚,咋看只有泥灰色的人皮粉末。被上帝用灰尘捻出来的阿当,起初会不会像小师兄一样,在伊甸园四处留下白色脚印呢?万宝路没有任何表露,我也保持镇静,表面若无其事。不能改变的事实唯有接受。不论这双脚患了什么怪病,主人都是今晚上的同床囚友,必须尊重缘分,照顾感受。正在瓦解的双脚似乎没有异味,是不幸中之大幸。


三人东拉西扯,主要都是些有关香港的时闻是非;评评小家气的特首,说说司法程序的荒谬,大家有共通,互相解气。假如钟楼驼俠现在推车而过,叫卖啤酒花生,而小师兄不介意穿上鞋袜的话,这花厅闲聚也算愉快投契,是难得的社交经验。


这两位新朋友学识不高,但对具体的现实问题有颇深切的直觉。相比之下,受过高深教育的企业从官会显得幼稚无知。街头与企业矩阵是两种江湖,虽有相似之处,基本性质截然不同。在街头揾食的误差时空较小,压力相对巨大,稍一差错后果自负,所以一方面要懂得容忍,一方面要够胆把握时机,甚至不顾一切。


跟他们闲扯令我见识到更多看事看人的角度,很受启发。反正酷爱吹牛,明天又没什么重大事情要处理,吹通宵又如何?但已经四十多小时没睡,睡意来时好比心脏病发那么突然。


晚安也没有说,迷迷糊糊地卷缩进硬邦邦的毛毯。灯仍然亮着,灯一直都会亮着。


闭上的双眼看见一双大脚板在面前剥落,脱皮形成了一团云雾,脚板逐渐消失其中。诚心希望这闻所未闻的脚气病没有传染性。



雀鸟的轻盈啁啾是最优美的闹钟。


无论身在何处,晨曦都舒畅迷人,连地狱监牢也不例外。看来我一口气睡了十个八个小时,醒来没有任何梦境的痕迹。「粉皮脚」睡得像个小宝宝,又香又甜,微微打着鼻鼾,发着只有没牙的人才能发的那种颤抖声。


且慢!他,竟然戴着眼镜睡了一个晚上!我几乎喊出声来,随即责备自己少见多怪!每个人都有不同习惯,此情此景对任何事物都必须保持开放态度。我的「正常」可能是长期习惯了的「不正常」而已,切记!


第三天开始了。伸伸懒腰,在床下取出最靠近自己的一双拖鞋。都是一个码,都没有记认,再看看粉皮脚,唉,不要多想了。拿着拖鞋,在另一边穿上,然后登高撒尿,准备返回饭堂坐牢。



龙骨走道另一边的饭桌今早多了一个入定师兄,整个早上瞪着地下,目不转睛,比我的同枱更专注。我忍不住偶尔用眼尾观察他。他与哑巴师兄比赛凝视的话,肯定半斤八两,胜负难分。两位要不是各自入了定的话,很值得互相结识,交换心得。


午饭后,新来的都要去办公楼(坐牢一族称之为「指模房」)照死光。死光是啥?X光是也。在这里,一切都有代名词。我像个听不懂当地语言的新移民,急需努力学习。对外国犯人来说,万物归一,都叫ON,比较简单。所有非华人所属事宜,阿Sir们都会大喊ON!万宝路和齐人福哥都不清楚ON代表什么,亦从未想过这无聊问题,唯有瞎猜,估计是Other Nationals的缩写吧。ON群中除了香港常见的鬼佬和南亚人士,也有平常较少见到的非裔和中美拉丁裔人士。



包裹到了!包裹到了!


坐监也有快乐片段的!俗气讨厌的圣诞音乐不期然在脑袋里叮当起来。


负责慢速传递的阿Sir将老婆和阿辉买给我的一大堆宝贝隔着饭堂铁闸塞了过来。看见他身旁有个即将被弃用的透明塑料袋,贪念萌生,苦苦哀求:「阿Sir,个胶袋比我得嘛?」他竟然要考虑犹疑十多秒才将塑料袋塞过来。


「多谢阿Sir!多谢阿Sir!好耐都唔该!」


回到桌上盘点:十包纸巾!哈!十包!两支橙黄色配蓝套原子笔,相识在童年,设计无改变,十分丑怪,非常可爱。四本笔记本,四本哦!能不高兴吗?一个电须刨;我从来不用电须刨,但问题不大,这里不是酒店,不要鸡蛋挑骨头。电池,驱蚊贴,一条像样的毛巾,还有一个肥皂盒!哈哈!我自己的肥皂盒!几点钟冲凉?急不急待!


首先还给万宝路纸巾一包;剩下九包仍然不可浪费。


肥皂入伙新居,关门时盒盖「啲」一声,清脆玲珑,动听!


这批流动资产都写上或刻上了365820——老子在这里的江湖代号是也。


笔记本子也是童年老相识,多年未见,外貌依然,粉蓝粉橙的怪异封面暗带条纹,上面大大的印了英文字NOTEBOOK,省得用家们胡乱猜度这纸造的东西究竟有啥用途。NOTEBOOK之下更用英文郑重声明:「Gambol notebooks为了明天的杰出人才,用未来科技制造」,语出惊人。采用人类仍然未发明的科技制造的产品已经很难想象,而对象用家竟然是今天付款的未来精英!对着四本穿越时空的本子,心情激动,拿近嗅嗅未来的气息,原来是纸张的气味。


连忙打开一本,开始记录过去几十小时的思绪与见闻。用英语书写以为可以增加私隐,想不到惹来好奇。


背后一团热气,几位师兄围在身后一人一句。


「你用英文写信?」


「练习下啫!」


「哇!好卵劲喎!」很他妈的厉害哦!


我谦虚无奈地一笑道谢,然后继续埋头,想起什么写什么,杂乱无章:看到的、听到的、谈过的、想过的、受启发的、推想的,都尽量记录。很久没有用笔写那么多字,键盘手指很快便出现筋肉疲劳。但我坚持不懈,手指肌肉也是肉,可以锻炼的。


几个小时眨眼便过,又到了晚饭时候。我将本子放回塑料袋,爱不惜手。排队领饭时,不停回头看桌上的胶袋,守护天使说这里很多贼,要小心。袋里是我目前的所有,不过只有两样贵重东西,其他的都不打紧。首要是笔记本;现在有了内容,变成了脑袋的外置软盘,当然珍贵。另一样当然是纸巾啦!两样东西照顾了我一头一尾。再扫一眼,比较放心。饭堂内的专业歹徒似乎没有对我的笔记本起歪念。一本笔记本已足以令我放心不下,难怪小资产阶级经常被家当弄得神经衰弱了。


饭后大家返回洞穴监仓,开始又一晚上的联谊活动。


每晚不同监仓,但狱卒阿Sir通常会让大家自凑组合。这难得的弹性处理相信有助减少无谓冲突。跟万宝路再次同房,今晚多了个年轻的肥仔小偷阿Joe. 他早前过来我们的饭桌自我介绍,晚饭后一直跟着我们。


阿糟(我给Joe的中文音译)进来的原因是偷窃。他在百佳超市偷了一包鸡翼和两罐蘑菇,共60港元。他说鸡翼已经差不多过期,很快便不值钱,但这并非合理辩护。由于金额小,警方通常让被窃方决定是否起诉。超市说钱不是问题(对李嘉诚先生来说,钱一向都不是「问题」,而是「命根」),但为了原则,决定起诉。阿糟终于为了百佳超市的原则被判监40日。由于刑期短,无需过界,他将会在荔枝角服刑。


阿糟很爱说话,几口气将身世家底交代得一清二楚。他的一生暂时不坎坷、不幸福、不辛苦、也不自在,听起来是密麻麻的空泛。他家居湾仔,与祖父母同住,不富裕,也不穷困,完全没有诱因或压力偷鸡度日。他为何无故以身试法呢?从他的自白中听不出端倪,大概企图替暂时空白的人生稍添色彩吧。


与阿糟年龄相若的「粉皮脚」虽然生理上不稳定,但成熟很多。今天见不到他,可能已经过界?又或许尘归尘土归土,随风飞散去了?



下一章:《师兄》

将于2025.07.20 左右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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