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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James Tam

天堂

Updated: Feb 21, 2022





李奉献牧师死后才发觉

原来他传教时描述的天堂

基本上正确

只恨自己一直都没有把永生和天堂的景象参透



《天堂》原版刊登在 《香港作家》2012/7


英文版本 Heaven

由 Hong Kong Writers Circle於2011年出版

收集在《As We See It》




我等到天使长加百利完全消失在茫茫烟霞之后,才鼓起勇气,在心底最深一角暗自喃喃牢骚了几句:“再见啦天庭公公!人不像人,鸽不像鸽,阴阳怪气,小心给飞机撞散哦……”如此幼稚不敬的想法竟然出自我心,一天之前简直无法想象。不过这无聊的深心一咒,却很实在地纾缓了胸中的怄气,令整个灵魂帖服了少许。


哎,这只不过是我得享永生的第一天……


而我估计自己死了大概最多二十个小时左右,来日方长。


鼻子里还依稀嗅到多年来长伴床边的尿袋;做梦也想不到会有怀念那股臊臭味的一天。医院里的尿味跟外面的不同,好像脱过氮,混杂了病房特有的消毒味道,回味令人作闷。相比之下,公厕尿兜那种尿就是尿的气味比较浓烈实在,直截了当。


我的双腿正在腾云驾雾,但虚无缥缈的裤裆里,仍然隐约感觉到一块湿透了的尿布,散发着缕缕热气,在粗毛毯下摸索出路。老婆略带夸张的啜泣和阿仔喃喃喃喃的祷告,亦音犹在耳。更难忘的,是多年来与我息息双连,日以继夜地催促着我心跳的各种先进设备。一下子失去了它们的电子脉搏,浑身也不踏实。


在未死之前,我不大清楚自己大昏迷了多长时间。


几个月?几年?都可能。几十年?也难讲。虽然我的头脑一直清醒,不过没有了其它器官的配合,单靠心里盘算着单调重复的日子,是一件难度极高的事情。反正我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好一段日子了;亦老早觉得苟延残喘是一种浪费电力的行为。


最令我失望的是:大昏迷虽然把我和人间的距离不断拉远,却没有将我送近天国半步。神,虽然没有在我的信念中摇动过半分,却始终未曾在我残余的知觉里留下丝毫迹象,表示关心。在冗长的睡梦中,祂一次也没有探望过我,甚至连亲身报个噩梦也没有。


我曾经无数次诚心祈求:“我熬不下去了;请把那机器关掉,让我投到主的怀抱去安息吧!”


唉,谈何容易!


我也理解人们的难处。谁又会够胆拿主意关机呢?难道不怕我儿子李彼得牧师告上法庭?他们自知吃不起这类官司的:轻则身败名裂,重则可能被告谋杀,绝对犯不着。哎哎哎,都是我自己种下的因,要躺下来受这苦果。


在车祸之前,我是个有知名度的反堕胎反安乐死宗教人士,代表美国教会在香港捍卫边际人权。在香港,谁没有听过我李奉献牧师的大名呢?大大话话,上电视跟人家辩论这议题最少有好几十次。CNN,BBC 都访问过我。“基督科学箴言报”还称我为“香港良心”,盛赞我鞠躬尽瘁,不遗余力地拯救“被遗忘了的生命”。


我整个办公室挂满了接受传媒访问的照片。


多年来,我无数次慷慨激昂,捶胸顿足地说得十分清楚:“只有上帝!只有上帝才有权赐予生命!也只有上帝才有权收回生命!”谁料上帝好像故意跟我搞讽刺,将我的生命半天吊着玩,既不给予,又不收回,模棱两可,不汤不水。现在我人死了,才晓得上帝把我吊了足足八年四个月十六日两小时零二十分,才派天使长米高来收魂。


哎,感谢主,玩够啦!终于升天堂了!


其实升天堂的事,我从未担心过。


不是自己夸自己,我这个人循规蹈矩,对老婆负责,对儿子关心,对上帝虔诚,每天祈祷五次,风雨不改。天堂,不就是专门为我这类死人而设的吗?


不过,让我先把老实话吿解在前:活了那么多年,犯一点点小罪是在所难免的。幸好过去八年多趟在病榻上,什么罪都老早重复又重复地忏悔得一干二净了!


都是那该死的曼谷。


我第一次去曼谷为教会做事,魔鬼便使出卑劣下流的手法诱我犯罪。我下榻的酒店离红灯区不远;司机送我回去的时候,总会经过附近流莺泛滥的街头。说也奇怪,虽然我对那些衣不蔽体的妓女看也不敢直接看一眼,但每当汽车经过她们聚集的角落时,裤裆里那团无耻的不随意肌都会感到阵阵暧昧暖流,好像受到妖气冲击,蠢蠢欲动。


一到酒店,我便急忙跑到房间淋冷水浴,然后跪在床边祈祷,求上帝帮忙,可惜最后都低档不住魔鬼的引诱。


反正那里认识我的人不多,不怕给相熟的人碰见……


静悄悄地,我身不由己地溜了出去,犯下大罪。


往后的四次,犯的虽然是同一样的罪,却由于盼望程度上有所不同而令我倍感兴奋和内疚。


我每次上了飞机,刚刚扣好安全带,飞机尚未离地,面上还依稀感觉到老婆湿润的吻别,便已经急不及待地闭上眼睛祈祷,为晚上将会犯的罪预先作出上期忏悔,你说该死不该死?


算啦算啦!撒旦魔头那么厉害,诡计多端,连全能的上帝也没有法子将他毁灭,我区区一个神职走卒,又哪来抵抗能力呢?所以我基本上没有苛责自己。想深一层,输几个回合给魔鬼,其实在所难免,绝对情有可原。


反正都是陈年往事,一早已经被主宽恕了,否则我现在身处的地方,肯定是热气沸腾,四处刀山,八面油锅的地狱,又怎会是清凉冰冷的天堂乐土呢?


不过,天堂真的是乐土吗......?



一切都来得很突然。


一秒钟前我还昏迷得相当稳定,充分满足了“生命”的法律定义,一秒钟后就不成了。身旁的一座仪器,像敲丧钟,又像道士打斋,很执着地响着:叮叮,叮叮,叮叮……人来啊,人来啊!


老婆和彼得终于来了。她为刚去世的丈夫哭丧,彼得为爸爸祈祷。我也在默默的为自己祷告。一时之间我尚未能够百分百肯定自己已经死去,因为感觉上分别不大,一切依旧冰凉,顶多是比平常略为再冰凉了一点点;只不过那一点点的温差,便划出了这条阴阳分界线。


一只比我更冰冷,但充满力量的手突然出现,紧握着我的手腕。


“走吧!”好一把深沉的声音。


来人一手持剑,一手执天平,为了腾出一只手来抓我,暂时把剑夹在腋窝。他的样子严肃,甚至有几分凶狠。但我并没有把他的不友善态度放在心里,因为我一眼便认出他是米高天使长。他的招牌形象就是如此的不苟言笑,这一点每个对天国人物有认识的人都应该知道。我是牧师,基督精兵,熟读圣经,当然清楚。


我大概对自己的眼光过分自豪,变得少许失态。“我知道你是谁!天使长米高!”我的声音兴奋得像个小孩,有些嘚瑟。


米高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重复了两个字:“走吧!”


我看着老婆和阿仔,顿觉依依,令开始尸僵的喉咙更加咽哽,便要求米高道:“可否再等几分钟,等他们先走可以吗?”


谁料他表情不变,又再简短的说了声:“走!”


“那好吧……”我尝试用轻松谅解的语气说:“没错没错,今天死的肯定不只我一个,天使长一定比较忙吧。”


米高一声不吭,拉着我的手,直奔天堂。


我知道米高的天使任务繁多,其中一项杂务是用手中天平把刚去世的灵魂“过磅”,登记入册,然后带到天国之门亲手交予上帝。他还兼职主将,负责统率天兵与撒旦不断作战,所以二十四小时剑不离手。撒旦这鬼东西,当然不可能战胜全能的耶和华,无奈他又命中注定永不服输,于是两批打不死的战士,整天为一场永远没有结果的斗争而厮杀,是宇宙级的永恒持久战。然而拖得太长,始终会变得无聊,所以也很难怪米高的这副表情。


想到这里,米高突然转过头来,盯了我一眼。我顿时醒觉,冒出一身干冷汗。哎呀!我现在已经魂在灵界,身旁是个高级天使长,上帝的大内信差,我心里所想,他当然尽数接收,一清二楚。难道在天国的神仙面前还妄想隐藏点什么鬼主意吗?


我立即为自己的愚昧和不敬感到羞愧,连忙自责。


想到不久便可以亲睹上帝的风釆,我既兴奋又紧张。见到天父,不知道是应该握手,鞠躬,还是伏地跪拜?这方面圣经没有指引。我又没有胆量请教米高。反正礼多神不怪,还是伏地跪拜比较保险,就此决定!


米高好像没有再留意我腹中的喃喃自语,可能他正在接收其他死人的信息吧。我再次提醒自己不要自以为是,今天死的不只我一个,人家米高是个大忙天使。


我默默地跟着他半飞半走,从白茫茫的一片穿到白茫茫的另一片。自从离开人间之后,暂时一切尽是白茫茫,没有任何风景可言,比飞机穿过云层还要单调。


一路上,袅袅不断的微风,抚擦着米高庞大威猛的翅膀,飒飒作响。他的羽毛白里透金,非凡夺目,不过好像有些疲态,可能他太忙,疏于打理吧……想到这里,我突然惊醒过来,急忙把思想转入正轨。人家是天使长,怎轮到我评头品足呢?混账混账!我立即修正,在脑袋里高声赞颂:“哦!米高是美丽的天使!美丽的天使!上帝完美的杰作!”



到了“天国之门”,米高将我过了给加百利。一声:“你的!”便掉头离去。加百利对着他的背影回了声:“谢过啦!”一个简单得令我心酸的交接仪式。


加百利看来比米高温雅,我起初还误以为他就是上帝。他说话拘谨庄重,略为高傲,像个英国绅士管家多于犹太天使。对我来说,他起码愿意开口,不似米高,像个哑巴。


“李奉献牧师,欢迎阁下莅临天堂,吾乃天使长加百利,永恒全能的天父的首席奴才,这里的总经理。”


“天使长,能够认识你是我莫大的荣幸!”我激动地说,下意识地合拾胸前。他既然不是上帝,应该不用行大礼跪地膜拜吧。


加百利冷冷地答道:“是吗?”然后盯着我,久久不作声,令我不寒而栗。过了十分窘促的十多秒钟,他才好像如梦初醒的继续说下去:“那太好了。如果你有什么正当原因想见我,随时欢迎,我需要见你时也自然会找你。一般来说,我不会随便骚扰在我主天国欢度永生的罪人的。”


“罪人?”我傻笑着,有些愕然。


“在全能圣洁的上主面前,我们都是污垢不堪的渣滓罪人。难道你觉得自己不是吗?” 加百利说毕,歪着嘴笑,同时从鼻孔喷出两道寒气。


我不肯定他笑的是什么,不过见到天使长笑,便本能地咧嘴陪笑:“当然,那肯定!我是罪人!我罪,我罪,告我大罪!”我一边说,一边以右手捶胸,模仿天主教徒拜弥撒的动作,心想能够跟总领天使一起分享笑话,也算是件值得纪念的大事。


“来吧!”加百利说毕,往前便飘。


我连忙跟着他飘,自然反应,随心而去,无需任何肌肉控制。


“天国之门”其实是个虚拟门,没框没锁没把手。说得再白一点,根本就没有门。跟天堂其它地方一样,只不过白茫茫的一片。


不远处出现了两个又白又胖的小天使,蹲在那里发呆,面前摆放着两根长长的金色大喇叭。他们可爱的小翅膀半张,跟圣诞卡的一样,我很想过去去摸摸。他们其中一个懒洋洋地瞟了我们一眼,之后又无精打釆地继续盯着眼前的曚昽。


加百利留意到我望着两位小天使,便说道:“小夭折。”


“嗯?”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至高无上完美无瑕的主曾几何时很喜欢让一群小夭折在头顶上打圈,吹喇叭,唱圣诗,觉得很有气派,结果弄到满堂小鬼,苍蝇一样。幸好祂老人家后来也觉得它们吵闹讨厌,我们才开始严格执行有关的筛选规矩,防止未经受洗的小夭折进一步泛滥天庭。”


“那么他们不再吹什么欢迎曲了吗?”我多口问了句。


加百利瞅了我一眼,说道:“反正不会对你吹。”然后又说:“我是你的话,会与它们保持距离。这些鬼东西一身原罪,惹上了不是说笑的。按照圣经规定,它们还未受洗,根本就没有资格踏进天堂半步。”


“感谢天使提点。” 我摆出一副生前说教时用的感恩表情,希望博取加百利好感。


谁知他鄙视地扫了我一眼,纠正我道:“天使,长......”他把“长”字拖得很长很长。


我急忙致歉:“不好意思,加百利天使长......不好意思,加百利天使长......”


我感到局促不安,浑身不自然。每当我感觉局促的时候,都会轻微摇摆,把重心左右交替来放松自己。但我处于无重状态,摆来摆去也找不到重心。从死亡一刻开始,我便成了真空的一部分,但尚未适应这啥都不是的“不存在感”。


加百利花了大概一个下午(天堂柔弱的光线不增不减,清冷湿润的空气不垢不净,永恒如一,又没有挂钟或任何其他报时器具,很难确定时间)带着我无目的地胡乱参观了一下,略略介绍了我的永恒新居。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在吹吹自己较为出名的往绩。


他最为世人熟悉的业绩,当然是向耶稣妈妈圣母玛利亚报喜,告诉她即将童贞受孕的一幕。


根据加百利的当事人内幕消息,原来玛利亚的第一反应是歇斯底里:“你有病吗?处女怀孕?谁会相信?我的未婚夫约瑟肯定第一个拿起石头把我砸个稀巴烂!”


加百利见这个女人反应激烈,唯有运用天使权威将她慑服:“你这信念微薄的女人住口!我全能无上的主挑中了你,作为他独子在地球降生的神圣通道,谁会敢伤害你?”他看见玛利亚目瞪口呆,便乘机总结:“听着!你反正没有选择余地,还是乖乖就范,生了算吧!”


加百利承认他起初也不大肯定结果会如何。如果约瑟和乡绅父老不明大义,按照野蛮传统用石头把她活生生砸死,他也无能为力。到时圣子的胚胎灵魂必需紧急回收,这方面大家都没有经验。幸而收魂是米高的专职,与他加百利无关,于是他便没再多想了。嘿!最后不知怎么搞的,约瑟竟然二话不说便接受事实,承担一切责任,整件事情就此过关,确实是个五星级的神迹!


“根据圣经上说,上帝派了另一位天使说服了约瑟!”我兴奋地解释道。


加百利突然脸色一沉,对我说道:“你似乎什么都懂,看来我的介绍有些多余吧。”


“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这个意思!请天使长你不要误会!”



又经过了一个下午左右的停滞时间,我开始适应了加百利千变万化的蔑视表情,便大胆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似乎并不介意,还用模糊的启示形式回答了我。


天堂跟我从圣经上所得资料基本上吻合。意想不到的是,这方面的引证不但没有为我带来安慰,反而令我忐忑不安。可能是圣经没有阐明天堂的日常细节,而我生前又从未具体考虑过永恒这个长远问题,现在切身面对不忧柴米,历久常清的永生,反而感到空虚和失落,但不敢表露。


我第一个问题是如何弄对翅膀。


来天堂之后,眼见大大小小的背上都有一双翅膀,令我觉得自己光秃秃的背脊很碍眼,甚至略为畸形。加百利的答案是:“不急,顺应天时自然有,在拜见天父之后自有安排。不过还得看看有没有黄色存货。”


我听了之后,十分不以为然。其实什么时候生长(或者是戴上?装插?)翅膀,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但假如因为我是亚裔人士,便要背负黄翅,那岂非种族歧视?我还是美籍华人呢!也是虔诚的基督徒啊!我越想越觉不忿,正想提出抗议,讨个公道,突然间想起圣经从来没有提过“种族平等”这类概念。马修第十五章甚至记载了耶稣以迦南女人不是犹太族人为理由,拒绝替她的女儿驱魔。这还不够清楚?我理性地把憋闷和不满控制下来,随即在心中高喊“哈利路亚”,一心不乱,希望假借赞颂上帝的心声掩盖内心的不恭。这一来倒令我有点沾沾自喜:才几个小时,我已经把自我控制思想的工作做了起来,也算得上是个住天堂的人才吧!


当没有选择余地的时候,所有成功的大人物都懂得逆来顺受的哲理,我当然不例外。我把心中的郁闷噎下之后,用轻松幽默的口吻说道:“你看我挂上黄翅膀,会不会像只公鸡?”


加百利嘴角浮现着半两嘲笑加五钱鄙视,答道:“可能吧。但你不必担心,有的是时间,更古怪的模样,早晚也会适应。”


我呆了一呆后,连忙言归正传:“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上帝?”


“顺应天时自然知。”


我禁不住又在心里埋怨了一句:“又是顺应天时!?也不知一个『天时』究竟多长?”


加百利好像没有听到我的心里话。


算啦,再转个话题吧。


被米高一路拖拖拉拉升天的时候,我想到不久便可以跟爸妈和叔叔李德理重聚,心里有无限的期盼和激动。他们都是标准教徒,肯定都在天堂。


我向天使长打听了一下。


“那当然,”他热心地说:“如果令亲在此,你大可以随便找找,无需客气。”


他接着解释天堂是充满自由博爱的乐土,不是什么法西斯国度。没有触犯天条的罪人,可以随意从无限远的一端自由自在地飘到另外一端,中间随便休息,天使们绝对不会干扰。


听到后我十分沮丧;茫茫魂海,叫我到哪里去找我的亲人呢?但我仍然勉强保持沉着,心想只要见到耶稣,便有解救,于是问道:“那么,敢问天使长,我怎样才可以见到我主耶稣基督呢?”


“你想见祂干嘛?”


“我生前是基督精兵,现在想见见祂,不合情合理吗?”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我本来虔诚温厚的专业传道声线,已经变得僵硬晦气,还隐隐拖着绝望与沮丧的尾音,连我自己也听得出来。


加百利原地坐下,身后好像有张无形沙发把他接个正着。


他挥手示意我也坐下来。我小心翼翼地蹲下去,虽然感觉不到屁股下面有什么家具支撑,但放胆把全身放松之后,竟然很自然地凌空架着,挺舒服。哈!终于发现天堂也有些过瘾之处啦!


天使长望着我玩了一阵“无形櫈”,才一脸严肃地问:“你不是也有个儿子吗?”


“没错没错,他也是神职人员。” 我一向很为彼得而骄傲。


“你们之间,间中有矛盾吗?”


“那难免啦天使长!不过感谢主,我通常都可以证明他的不是,努力帮助他改正过来。”


“我无上慈悲万劫不衰的真主和祂的儿子也难免有时候闹些小矛盾。”


我听后大吃一惊,说:“我跟彼得是平凡罪人,而天父,圣子,圣神,是三位一体的完美结晶,又怎可以相提并论呢?”


“神是万能的,有什么不可以?”加百利淡淡的反问了一句,不犯逻辑,我无言以对。他跟着把霜白的眉头紧皱起来,表现得极不耐烦,然后用教训的口吻对我说:“你动动脑筋想想看:两父子,没完没了的跟头白鸽绑成一捆,几十万亿个千古下来,不互相排斥已算万幸,闹点儿意见是意料中事,很正常,有什么值得李奉献牧师你阁下大惊小怪的呢?”


我一下子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于是老实说道:“我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我的胸口好像凝结了一团郁闷,很想吸口大气化解,再叹息出来舒缓;但吸进去的气,不知怎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口气漏掉了,上不了来,我连忙深深再吸,但效果一样,看来这口气叹不成了。想深一层,永恒乐土之上,又岂能容忍悲慽慽的长嗟短叹呢?我开始认真地觉得自己是个死人。


加百利看着我连连抽气,像个初生婴儿好奇地把弄自己陌生的脚趾一样,不齿地冷笑了一声,然后说道:“告诉你吧,圣子在地狱。”


“哇!”我不由自主地怪叫了一声,从无形沙发上跳起来,站在加百利面前。如果我体内还有血,肯定会吐一大口出来,喷他身上。


“看你这副模样!”加百利指着我喝道,一脸厌恶之情。“上帝的独生子去地狱出差有什么大不了?他当初不是也去了人间做救世主吗?你以为人间比地狱好很多吗?反正祂说天堂生活太枯燥,又说一天到晚不停地赞颂祂至高无上,全能圣洁的父亲,对祂的心理状态有不良影响,令他发展不平衡,于是要求到地狱去。他说那里充满牛鬼蛇神和失落灵魂,特别需要辅导。祂以前投胎到人间去,不也是这个心态驱使的吗?”


“但但……但……”我突然犯起口吃,什么也说不出来。


加百利完全没有理睬我,继续说下去:“其实祂走开一下对大家都好。自从祂父亲搞了个埃及大瘟疫之后,俩父子就有点龃龉。儿子觉得老人家不论人畜,把所有头胎生的通通杀掉,是滥杀无辜。那圣子就是心肠软,没有爸爸的威猛杀气,一向如是。”


“但但但……”但了十来声,我终于冲破了喉头的屏障,继续说了下去:“但地狱之火永恒不熄,目的是将不信服主的灵魂无止境地烧!烧!烧!无穷无尽,永不超生。现在主耶稣亲入地狱,岂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注定徒劳无功?”


加百利竖起眉毛,横瞅了我一眼,然后把眼睛半闭。他前额仍然收紧,提着银白的双眉,以一副不耐烦得快要爆炸的样子,慢吞吞地说道:“你阁下生前是牧师,难道不明白拯救灵魂这玩意只讲耕耘,不论收获的吗?李牧师你先后去了泰国传道五次,不也是采取了同一个『姿势』— 吗?”他说到“姿势”两个字的时候,把眉头一松,缓缓张开眼皮,用“你别跟我来这一套”的眼神盯了我一两秒后,才把“吗”字吐出,明显语带双关。


我简直吓傻啦!心想:“连他也知道?连姿势也知道?他妈......哇!吖!呀哪哪呱呱……都知道了!我已忏悔了成千上万次,还拿出来提,太不公平了……”


唉,那,不公平又如何?


他说毕,面上多了一阵胜利的得意,散发着天使般的光辉,令他看上去年轻了几年。噗的一声,他把翅膀轻轻乍了一乍,雍容地把屁股在无形沙发上扭动了几下,调整坐姿。


我还没又完全回复过来,心里还叽哩咕噜在想:他真的都知道……然后才猛然自我纠正,高声大喊:“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自大昏迷以来,我第一次感到面额发热。


加百利可能留意到我本来紫青色的脸上透着瘀红,觉得比较满意,于是换了个和蔼慈祥的声音说:“奉献牧师,别往死里想吧。放开怀抱,一切都好。你看看,天堂有什么地方不是如你所信,如你所愿?只不过你以前没有把永恒生活具体想透罢了。但怎么说也好,天堂终归是天堂。当你习惯了我主无边法力所成就的玄妙现实后,一定会认同这里是欢度永恒最好不过的地方。”


“他会回来吗?”我的声音,自己听起来也觉得有些疏远。


“谁?圣子?当然啦,他间中会回来跟母亲过圣诞生日的。”


“那么圣父、圣子、圣神三位一体还算数吗?”


“算!当然算!为什么不算?打个比方,你到超市买了盒玉米片,人家免费送你一条牙膏和凯蒂猫纸贴一小块,用透明玻璃纸包在一起,那算不算三位一体?”


我没有回答,心里不停喃喃 “哈利路亚”,防止自己失言爆粗。


加百利继续说下去:“但那并不表示一个包装里的三样东西有同等价值。免费来条小牙膏可能很受欢迎,但整体来说仍然以玉米片为主,对不对?至于那小贴纸,假如你随手扔掉,根本就没有人会留意,留意到也懒得理会。”


“听你的这说法,看来没必要请教『圣神』的下落了吧?”


“那只白鸽?我想再没有这个必要吧。”加百利不经意地说完之后,把翅膀轻轻抛了一抛,再包回身上,有点儿像穿了宽身百褶裙的中年女人,在坐下来之前的准备动作。他不急不忙,把煞白的纤纤十指互扣着,摆在胸前,问我道:“还有其它问题没有?”


“没有啦天使长,感谢你的指引,哈利路亚!” 我的声音,一点儿诚意也没有。


“太好了。祝你永恒快乐,告辞啦!”


他正想转身飘走之际,我突然想起以前的邻居兼同学韩芹。韩芹学佛,算是个异教徒。虽然人品还可以,但吃素的,古古怪怪,严重缺乏道德使命感,跟基督徒是两个极端。现在我既然已经证实了真的有天堂,神也确实存在,算是争了口气,但同时也替老韩和自己难过 —— 他信错了固然要受罪,但我信对了又如何?


那么韩芹的下场会是什么呢?我敢问天使长一句。


你猜他的答案是什么?“天晓得!他信佛?大概率在六道轮回吧。假如道行够的话,说不定涅槃去了。”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轮回?涅槃?天使长你别跟我开玩笑啦!”


“谁有空跟你开玩笑?佛教徒跟其他无神论者一样,有他们自己的虚幻世界。基督徒和回教徒的天堂地狱只供两教专用,异类免问。”


“你说基督徒与回教徒共享天堂?!”


“理所当然啦!地狱亦然,哈利路亚!”


我当时真希望能够昏死过去,让自己歇一歇,好消化这越来越离谱的荒诞。我再尝试抽一大口气,但未到肚里便化为乌有。


加百利略带轻浮地继续解说下去:“牧师哥哥,万有神秘,无穷无尽。在这里,我们知道的事情确实比你多,但总不能尽知啊,否则就不算无穷啦!对不对?反正你们生前信什么,死后便相应处置,各就各位,各得其所,人人有分,永不落空。你生前笃信我主无量真光,有强烈的天堂意识,死后来此兑现过永恒,请问有何不妥呢?”


加百利显得越来越不耐烦;他把翅膀张开,松了松颈项,才说下去:“回教徒和基督徒笃信同一真主:上帝,安拉,耶和华,名字随你叫,反正独一无二假不了。你们的信仰同出一源,相同的传说,相同的人物,相同的天使长,相同的先知,全部同出一辄。千多年来,两兄弟你死我活,怨怨相报,死后冤家路窄,天堂地狱再相逢,还不理所当然?”他顿了顿,自言自语地加了句:“然而你来了天堂也不应太过得意,米高那家伙还没有按我顶级伟大无始无终真主的意思把“最终审判”的逻辑和灵魂物流理顺。过不了“最后审判”一关的天堂客,我们到时还须大批抓捕遣返地狱,肯定天上大乱......”


他解释的时候,我一直屏着气,幸好停止呼吸已经对我没有任何不良影响。我终于忍无可忍,高声喊道:“但回教徒是狂热分子,有些还是恐怖分子!怎可能——”


“看!”天使长打断了我的话。“你们连互给对方的绰号也一样:什么宗教狂热,恐怖分子等等,果然是亲兄弟!伟大的真主安拉上帝亿万万万万岁!”


“你还说佛教徒自己搞轮回,究竟涅槃?”


“大概是吧……刚才没听我解释吗?要不要我重覆一两遍?”


“那怎么可能呢?!”我又再大叫起来,自知有点失控,但已经不在乎。


“李奉献!”加百利也不客气了。“你仔细想想看!他们根本就不相信上帝,又怎会来到天堂呢?告诉你啦,他们来了我也不收!人家自生自灭搞轮回,到时到候有因有果地涅槃涅槃,与你何干?你究竟在纠结些什么?”


“唉......那......涅槃又在什么地方呢?”


“你问我,我问谁?”加百利冷冰冰,慢吞吞地说道:“老兄,如果你在一家高级意大利餐厅坐了下来,人家经理不厌其烦地向你介绍菜单,你却不停地向他打听有关街口中国餐馆的情况,你觉得是不是有些讨厌,不识趣,没礼貌呢?”


“我想......”


“想什么想!”天使长一句把我的想法打掉。“已经人在天堂,还想惹事生非,搞派系斗争,制造矛盾?难道你想被转送地狱,尝尝与回教兄弟拥抱下油锅的滋味?你传道说教几十年,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得到永生,便乖乖享受吧!反正,嗯......恭喜你啦!”


我本来再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加百利趁机不辞而别,边走边自言自语:“要说的都说啦!知得越多越糊涂,越多疑问,没完没了,有几个永恒够给你烦?哈!假如他知道每个人的天堂都不同,视乎个人心境的话,不疯才怪!”


我等加百利完全消失在茫茫烟霞之后,才鼓起勇气,在心底最深一角暗自喃喃牢骚了几句:“再见啦天庭公公。人不像人,鸽不像鸽, 阴阳怪气,小心给飞机撞散哦……”



我终于有机会自己一个静下来,仔细看看这个我期待了一生的永恒安息之所了。


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白茫茫……


偶尔有一两个天使或罪人飘过。


他们绝大部分都有毛有翼,却都只是脚跟不着地地飘拂,没有展翅飞翔。也许翅膀不外装饰品,没有飞行能力的吧。有三两个像我一样,背上光秃秃的没有翅膀,大概也是新鲜死的。他们表情茫然地飘荡着,看来也需要时间消化天堂这个事实。


我不饿不渴也不困。很明显,天堂里没有这些不良感觉。既然没有吃饭和睡觉的需要,便没有必要找个地方住下来。我以前传道时不也常说吗?天堂上没有黑暗。看来我没有骗人:这里只有永恒的白昼……


不远处有个毛翼蓬松的罪人飘忽而过。他面露狂喜,好像喝醉了酒。我心想,如果附近有酒吧,倒也希望破例,痛快地喝它三五十瓶。那人看上去极其快乐,名副其实的人在天堂!我本想请教他的秘密,但又再次感觉到心里的话出不了口。反正没什么好急的,往后的日子多着,过三两百万年再问也不迟。


“安拉真个好!安拉真个好!”那狂喜之人对着我开心大叫,一只手高举,疯狂挥舞,另一只手向我猛送飞吻,真个是快乐忘形。


我起初只是礼貌地回报一笑,谁知那轻轻一笑竟然自动升级,越笑越放。我在自己笑声的回响和震荡之中,向着他叫喊过去:“钦崇一天主万有之上!天父伟大!再活千万个永恒之岁!” 之后还不自觉的加了一句:“兄弟......”


哈,赞颂的说话一下子便出了口,声大洪亮,还有回音,动听!


想落是有其中道理的:人在天堂如果畅所欲言,不小心说了句亵圣的话怎办?不严惩吗?不成体统。要罚又无从下手;因为天堂是永恒乐土,绝不能动不动把犯规的罪人掉到地狱行刑,搞到天翻地覆。所以最佳办法还是把不应该说的话,在未出口前用神迹过滤干净。至圣至高,荣耀光芒照遍宇宙的天父啊!你想过的东西实在太绝太完美,太无懈可击了!


眼看那似醉非醉的慑青鬼跳着土皮舞,飘忽渐远。他双手不停的在头顶乱舞,打着节拍。屁股和翅膀一上一下配合着扭动,口中大嚷:“安拉真个好!安拉真个好!拉拉拉拉真个好......!”


我不随意的笑声仍然在自动增强,扩散,欲罢不能。我抬头仰望天上之天,放开怀抱,纵声狂嚎,用震耳欲聋的欢笑声,总结了永生的第一天。


终于明白到,何谓天堂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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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 2010年二月16日初登于“过渡”网,顺祝读者 圣诞快乐!

于 2012年7月2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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