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版本原名 "The Sins of Sin", 收錄於 Hong Kong Writers Circle 的 Another Hong Kong
司法官僚 冼福音
議員 方茂仁 和 記者 潘詩菲
各懷鬼胎 心照不宣
合作編造香港的「核心價值」
冼福音將吃剩大半的叉雞飯盒,蓋也懶掩便塞進了書桌下的藤織廢紙籮,部分醬油從籮底滲到地毯上,他並未留意,因為眼睛一直未離開過辦公桌上的新聞剪稿。
他今早已經把剪稿欣賞過四五遍,仍意猶未盡。他傳媒界的「關係」Winnie潘詩菲昨天在法院門外的突發問題,他當時毫無準備,只好憑急智對應。哈!想不到效果甚佳,連他的新職銜也一口氣上了新聞:「高級助理刑事檢控專員冼福音資深大律師認為打擊貪腐不應有疆界之分!」說得好!說得妙!假如放上Facebook,肯定會招引一大堆「贊」。他一邊看剪報,一邊猛力吮吸一條卡在牙縫的雞肉,剔嘁有聲,可恨效果不大,嘗試用手指去夾,卻什麼也抓不着。剛巧他的秘書午飯回來,腳下無聲地溜過門外,回到座位等放工。她還有兩百一十分鐘才可重獲一天的自由。
雖然只有三四米之隔,但他一般還是用通話機來傳召秘書的,是原則問題:「Flora,你有牙簽嗎?」
「冼蛇,沒有。」Flora微弱的聲音充分表示自己信心崩潰之餘,還隱約附加了一種重拾無期的絕望,可能是她多年來與冼福音共事的副作用。
「你先找找看才下定論成不成?」
「我知道我沒有牙簽,但你要的話,也可以儘管找找看。」
「算啦算啦!你進來一下。」
Flora花了好幾分鐘才拖着腳跟游移到冼福音之前,一言不發地等候發落。
「影一分,」他用鼻尖指了指桌上的剪稿,一邊用拉直了的萬字夾剔牙。
Flora拿起剪報,剛準備轉身,他突然改變了主意:「三分吧!」心想:多印兩分「無蝕底」,有備無患。
看着Flora以慢速撤離的背影,冼福音心有戚戚焉。私人執業律師都有位充滿活力,年輕能幹,翹着屁股影印的助理。而以他冼福音今天的地位,卻要每天對着Flora這末期中年婦人肥大下墜的洩氣「老屎忽」,實在有點不甘。「不過,」他提醒自己一句:「刀無兩頭利,外面的律師有靚屁股也無暇欣賞。」一句話便開解了自己;他聳聳肩,繼續剔牙。
冼福音聳肩這神情看似簡單,其實相當專業,是一位前輩私下傳授的秘訣,他年輕時曾經下過功夫對鏡練習。「阿福,法庭是個舞台,身體語言和拉丁文同樣重要,不容忽視。語言上我們時刻要表現文明,任何情況下都要對對方律師彬彬有禮,尊稱閣下,但懂得把握時機的話,技巧地『聳之以肩』可以表露你心中認為他一派胡言,不屑一理。懂得貶對手於無聲,在心理上會帶來優勢。」前輩幾句金石良言,有如醍醐灌頂。開悟之後,阿福不時勤練聳肩,配以微妙的蔑視神情;這公堂演技日久上了身,成了職業病,現在就算自己一個人,他也經常會隨着念頭轉動而聳肩蔑嘴。
案頭的名牌,皮底金字,氣派十足,以英文寫着:John Robert F Y Sin,SAD,是老婆上月祝賀他升官送的。F Y是福音的簡寫。John是爸爸給的英文名字,出生紙有的。長大後發覺正版鬼佬都有個中間名,於是追加了Robert,變成John Robert Sin,不認識的人,光看名字會誤以為是老外,這正是他想得到的誤解效果。但相熟的,包括老婆,都叫他「阿福」。講究英文發音的下屬會叫他冼Sir,而大多數人都跟隨港式發音叫他「冼蛇」。只有上級會叫他阿John。
Flora重現,無聲無息,不帶人氣,燈光下的影子淡灰色。她把影印本輕放桌上。冼福音一直繼續撫弄名牌沈思,沒有理會。待她悄然離去後才拿起一分重讀,用鉛筆把自己的名字和長長的職銜間下。
他拿起手機,發了個短訊:「報導精彩。看來你會有不少內幕消息回報呢!放工喝兩杯?」
手機不消幾分鐘便緊張地響起來,接聽後傳來了潘詩菲疲憊嘲諷的聲音:「冼蛇,高級助理刑事檢控專員,白紙黑字要小心哦!」
「OK啦!」冼福音調整坐姿,嬉皮笑臉,猶如潘小姐本人就在眼前。他一邊用指甲搔頭皮,一邊說道:「放工飲杯?」
「阿蛇,我是記者,不是公務員,我放工的時候你已經吃過宵夜了。」
「哪不要埋怨我不請你喝酒啦!」
「為你做牛做馬,就是為了一杯啤酒?好吧,六點半如何?」
「你保證不遲到才好!上次遲了一個鐘哦,小姐!」
「我帶方茂仁一起來好嗎?我約了他下午在立法會做訪問。」
「真民主黨的方茂仁Edmund Fong?」
「對呀,就是你的老同學方議員大律師。」
「他是我港大師兄,高兩屆,不算同學。大家在大律師公會才正式介紹,」冼福音猶疑了片刻:「給人看見我和真民主黨的副主席喝酒,不太方便吧。」
「政府在蘭桂坊裝滿了閉路電視嗎?」
「嗯,」冼福音鄭重地清了清喉嚨:「只怕你的行家狗仔隊......」
潘詩菲很清楚冼福音分不開諷刺與奉承,於是很放心地以認真的口氣說道:「冼蛇,你是專業精英,新紮高官,不是歌星戲子,一般狗仔隊有眼也不識泰山,不用擔心啦。再者,以你現在的官階,難道沒有責任跟政界朋友打交道嗎?」
冼福音想了一想,覺得潘詩菲言之有理,於是答應道:「OK OK,六點半吧。老地方?」
潘詩菲匆匆一聲OK便掛了線。
冼福音看了電話一眼,把愕然略略消化,才慢條斯理地把電話放回口袋,跟手檢視小手指的指甲:上面只有一小塊頭皮,薄如蟬翼,並無連帶脫發,令他稍為安心。他讀書時買了個二手假髮,偶爾在家中練習穿戴,準備將來,誰料不久便患上了頭皮頑癬,幾十年來屢醫無效,最近還經常脫髮,令他十分後悔。
他把頭皮揩在褲子上,想起方茂仁這個人來。
此人當年在港大法律系是過度活躍的攪事分子,逢事必反,逢反必激,動不動歇斯底里,可能是精神不太穩定,也可能是一種手法,反正有效,教授們都忌他三分,一心希望他快點畢業,所以從不讀書也科科合格。畢業後面對正處巨變的社會,方茂仁抱着嚴重過時的「前衛思想」繼續攪熟悉的鬥爭。由於措詞猛烈,聲音響亮,仍然不乏擁躉,為他後來從政打下了基礎。
相比之下,冼福音自己的事業開始時稍欠光澤;他考了三次才側身擠進了法學院,之後每年考試都僅僅過關,險象重生。畢業後第一時間加入了政府,當時對他的自尊老實說是有少許打擊的。正如有些運動比賽,在初賽勝出的運動員會繼續努力奪杯,而一早包尾的會被安排競逐「安慰盾」。當年的法科畢業生,都把政府工殘忍地比喻為「安慰盾」。哈!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他John Robert冼腳踏膠底軟皮鞋,在公務架構內曳步蠕動,隨着年資自動升格,三十寒暑轉眼飛逝,如今貴為高級專員。曾經對他翻白眼的高材生,現在都忙於巴結,說不定明年舊生會聚餐會請他做主講嘉賓呢!現在做賽後分析,才發覺這場賽事原來是馬拉松,頭幾公里發力的才是傻瓜!
哄動一時的「算命佬」騙案終於昨天圓滿結束了。冼福音知道不少人說算命佬犯眾憎,一早已被傳媒定了罪,再加上倫敦來的金牌大狀出馬,法官定必賞臉,注定九死一生。雖然他只不過在判決前個多月才由退休同事手上接案過來,可以說不論勝敗都與他無關,但任何人搜尋網頁的話,都會發覺本案的檢控官是John Robert冼深資大律師,而政府最後勝訴。此乃官方紀錄,無須多辯。他聳聳肩,一撇嘴,把背後的閒言閒語一掃而空。
下一步呢?
贏了這單收視率極高的騙案,冼福音感覺有些飄然。幾星期來頻頻見報上鏡的感覺實在太好,太過癮。他現在覺得公務員的傳統低調很委屈,恍恍惚惚,鬼鬼祟祟,簡直埋沒人材!對!是時候來個革命性突破了!不過他提醒自己,攪突破不能過急,要慢慢來;身為高級公務員,萬事死等為上,以不變應萬變,攪「突破」也不例外。
冼福音把片刻激情冷卻之後,無聊地從快將滿溢的「待處理」公文盤中拿起「宏高」的檔案隨便翻着。
宏高,老牌大藍籌,斤兩十足,商譽超着。廉政公署對他們的指控,完全基於宏高在澳門的合伙股東「葡國仔」的一分供詞。冼福音說到底也是老行尊,一看供詞便知道是廉暑手筆。本來澳門貪污有幾百年的悠久歷史,深入民間,不關香港屁事,但廉暑的動機也不難理解。成功起訴的話可以引發大量越洋案件,足夠眾兄弟玩到退休!他自己也會是受益人之一。
澳門這地方也實在離譜。葡國仔在當地庭上的蠢話,聽上去雖然目中無人,卻一語中的:「這裡幾百年來都是如是操作,現在何必大驚少怪?」冼福音翻了幾頁供詞,眼睛開始疲倦,感慨地搖了搖頭。可能就是為了避免大驚少怪,結果一宗人人有分,涉及全澳各小商鋪和大集團的整體醜聞,最後只有一名貪官和坦白可愛的葡國仔兩人入獄:一個行賄,一個受賄,一齊坐牢,並無多餘角色。
本來事件就此結束,皆大歡喜。不料葡國仔坐了兩年「花廳」之後,可能由於山窮水盡,也可能從囚友身上學了兩招,突然發難,寫信向宏高索錢,否則寫明「會有麻煩!」 宏高拒絕,葡國仔翌日便隔着伶仃洋向香港廉暑投訴,推翻自己幾年來的多分供詞,指香港股東本屬同謀。冼福音心想:這葡國世家,十七世紀嘆到前年,腦筋閒置多時,肯定發霉變壞,連勒索也黑子白字,親筆簽名,世間罕見。幸而廉暑對所有投訴一律歡迎,大小通吃,而且顧客至上,服務周到,兼備咖啡招待,所以是香港解決私人恩怨的理想部門。結果廉暑抓了兩個宏高的行政人員,把他們「麻煩」了九個月。現在負責調查的專員合約已續,可能是收手的時候了。
不過冼福音今天缺乏動力。為算命佬一案收尾,他足足忙了兩個星期,今天無論如何要輕鬆一下。他先在電腦開了一個工作檔,然後換個畫面,開始搜尋「靚模」寫真照。假如他的老細 —— 綽號盲頭烏蠅的署長 —— 衝進來的話,不論來勢如何凶猛,他只需瀟灑一擊便立即跳回工作畫面,埋首為市民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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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到五點半,冼福音已經出現在蘭桂坊,以緩慢穩重的步伐邁向橫巷的愛爾蘭吧。與潘詩菲的約會有幾分公事味道,他於是提前了半句鐘離開辦公室,算是象徵性補償。
他每周總有兩三天下班後獨自來這裡喝兩杯。身為檢控專員的冼福音,要找個酒伴可不容易。政府同事間有種互相蔑視的悠久傳統,私下極少往來;與外面執業的律師摸杯底又怕惹人非議;教會兄弟姐妹們都不公開飲酒;而老婆因為怕生癌,平常只喝和暖蒸餾水。
潘詩菲是他難得的酒伴。
潘小姐40歲出頭,是榴蓮日報的助理編輯。榴蓮和絕大部分香港報紙一樣,都屬「八卦媒體」,否則無法生存。她的專長是有娛樂價值的法庭新聞。凶殘謀殺案當然難能可貴,越變態越精彩,可惜不常發生;其次是桃色糾紛,再其次是豪門爭產案件。偶爾天下太平,沒有什麼受歡迎的案件發生,她便運用聯想加插花邊,替平平無奇的糾紛增添色彩。
她和冼福音相識多年,但直到最近冼蛇升職後才聯繫得比較頻密,是專業互惠關係。記者需要「內幕消息」。檢控官也需要傳媒配合:一個被傳媒大力醜化,公眾形象破產的被告,在庭上只會越辯越黑,是坐牢的好材料;而檢控官成功送人入獄的數字,就好比球員的入球紀錄,是身分象徵,也會影響江湖地位,當然越多越好。
時間尚早,酒吧內只有小貓兩三隻。
酒保冷淡地點了點頭,繼續打手機,並無理會冼福音。他雖然是常客,但多年來從未喝超過「歡樂時光」的買一送一,也從未給過一毛錢小費。他在最幽靜的角落坐下,叫了一杯啤酒,然後把超大碼公文箱打開。裡面黑蒙蒙的深不可測,細看卻內容不多,只有今天的報紙和鑰匙一串。他取出報紙,觸動了鑰匙,發出了幾聲微弱的叮噹。
距離與潘詩菲的約會還有一個小時,冼福音打開報紙重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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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詩菲和方茂仁比約定時間遲了半小時才出現。冼福音的杯內只剩下一層乾涸了的黃泡,鋪在杯底。
「Sorry冼蛇!」潘詩菲氣喘喘地道歉。「你認識 Edmund 吧?」
「當然啦!我和方議員在大律師公會見過好幾次了。」冼福音說罷,伸手和方茂仁軟綿綿地互碰了一下。他們相方都慣了這蜻蜓點水式的握手,表示毫不在乎,以維護自尊。潘詩菲和方茂仁在另一端坐了下來。
「都是我不好,不關Winnie的事!」方茂仁很有風度地望着潘詩菲笑了一笑。「保皇黨剛才耍花招,想趁火打劫,把財政預算案通過,所以搞遲了一陣。」
冼福音知道自己身為高官,而方茂仁是出名的「萬事反」,大家立場不同,最好不要搭嘴。反正任何場合,還是不談政治為佳。他滑頭地把話題轉移,刻意四兩撥千斤:「你們做議員的都精力過人,佩服佩服!你一天到晚在立法會,陪老婆的時間一定不多吧?」
潘詩菲打斷了冼福音的新話題:「Edmund幾年前離了婚。你不看我們的娛樂版吧!」
「哎呀,潘小姐!我們做政府工的哪來時間看娛樂版哦!」冼福音說罷,笑嘻嘻地向方茂仁說:「不好意思哦!」
方茂仁冷冷地回問:「你覺得甚麼地方不好意思呢?」
大家勉強胡扯了不夠五分鐘,方茂仁突然右手一揮,斬釘切鐵地打斷了冼福音的多餘話柄,殺出主題:「這政府愈來愈腐敗,毫無法治可言!」說罷右肘一沈,順勢拿起酒杯灌了一大口。
冼福音被突如其來的一句打了個措手不及,不過仍算冷靜。他拿起剛剛送到的第二杯啤酒,是歡樂時光送的,舔了一舔,像小貓喝牛奶,借機回氣,才老練地回了一招「強加馬嘴於牛頭」:「哈哈!過奬過奬,盡力而為而已!」
誰知方茂仁不接招,反而從旁殺入個潘詩菲:「對越境貪污視而不睹,算不算蔑視法治?」冼福音瞄了潘詩菲一眼,知道身陷敵陣,正被圍攻。他勉強招架着:「不是蔑視法治,只不過轄權有限。況且......」但話未說完,已被方議員截斷:「藉口!又是藉口!滿口官腔!有轄權就不用顧全道德原則?香港的核心價值通通都被你們出賣啦!」
有經驗的議員都知道,只要你一天還是立法會議員,公務員便有如泥膠,任由搓圓按扁,仍然嬉皮笑臉。但只要一鬆手,他們又會跟隨物質惰性返回原形。對付公務員,方茂仁是江湖第一把手,出口快而狠,不留餘地,人所共知。
但冼福音到底是老牌公務員,當然不甘示弱,一於死蛇爛鱔,以柔制剛。被方茂仁亂斥一頓之後,他哈哈大笑,好像聽了個精彩笑話,然後轉向潘詩菲,使出洪荒死力扭轉話題:「潘小姐,最近搞些甚麼大新聞呀?」
潘詩菲打了個大呵欠充氧,然後一臉疲態地說:「Edmund 說得沒錯,政府是不斷犧牲香港的核心價值去討好阿爺!」
冼福音見前無去路,便也打個大呵欠才問道:「甚麼核心價值那麼嚴重呀?」語氣敷衍,故意表露幾分不耐煩。
方茂仁的額上突然青筋暴法,招牌口號如炮彈連珠,噴向冼福音:「什麼核心價值?民主!自由!廉政!人權!公義!一切!」
冼福音咕噥地抗議:「但我們從來未有過民主哦。再者,政府不還很清廉嗎?你們說話的聲音也比殖民地時期響亮不知幾十倍,再不用害怕政治部清晨上門,製造人間蒸發!」
方茂仁轉頭對着潘詩菲,用鄙視的口吻說道:「看!好利害的官腔!簡直是停不了的胡說八道!」
「冼蛇是高官,官腔當然有分量啦!」 潘詩菲諷刺地附和。
「哈哈!多謝!多謝!甚麼高官吖,芝麻綠豆官,為市民服務而已!」冼福音說罷,不自覺喝了比平常大幾倍的一口啤酒。
潘詩菲未等他把啤酒吞下,便又出招:「冼蛇,宏高案有甚麼新發展呀?」
冼福音純熟地使出標準撒手鐧:「調查期間,無可奉告。」
「調查了很長時間啦!」
「剛好九個月。」冼福音暗暗興幸剛才翻閱了宏高的質料,現在可以表現得對一切瞭如指掌。「不算長了,我們手頭上的案件很多哦。」
潘詩菲眼看心理壓力無效,便嗲聲嗲氣地說:「喔!冼蛇經常哄我說有內幕消息,原來是騙人的!」 潘詩菲面部的黑實肌肉,配合着她忸怩的少女表情,顯得生硬吃力,有點兒跟不上。
冼福音乘勢反擊:「哎呀呀,潘小姐,不要亂講呀!我又怎會答應任何人內幕消息呢?不要拿我開玩笑吧!」
方茂仁正準備開口大罵,潘詩菲立即在桌下一手按着他的大腿,把他冷靜下來,然後伏前,輕聲對冼福音說:「冼蛇,那麼我給你一點內幕消息又如何?」
冼福音很滿意自己化解攻勢的手段,笑嘻嘻地答道:「你Winnie潘的話,我一定洗耳恭聽。」
「我們在籌備一個主題故事,主攻大陸的貪污問題,和對香港的負面影響。到時會有一連串的新聞和故事組織起來,呼喚港人對大陸化提高警覺!」
「嗯......有意思。」冼福音模柃兩可地應了一句。他留意到潘詩菲的手,仍然在桌下搭着方茂仁的大腿。雖然潘詩菲的容貌,連冼福音也認為絕不算漂亮,但他在漂亮的女人面前,老覺得渾身彆扭,反而在潘詩菲身旁,會覺得自己風流倜儻。自升職以來,他強烈的直覺認為潘詩菲暗戀了自己,所以經常會主動接觸。這飄然的感覺,現在被桌下的小動作潑了冷水,有點兒不是味道。
「真正的香港人都不想我們的核心價值被共產黨污辱,」方茂仁的正義感,以高分貝打斷了冼福音的片刻幽思。「我們要更有組織地喚醒市民,抗拒大陸的貪污風氣南下!」
「但從前的香港貪污公開化,制度化,比現在的情況要嚴重一百倍哦!」冼福音是自言自語多過駁斥方議員。
方茂仁卻一下子火了起來:「冼蛇,你的口氣十足一個被徹底洗了腦的共產黨幹部!」
潘詩菲立即加力抓緊方茂仁的大腿,把他的慣性火氣控制下來。其實冼福音並不介意;方茂仁越火爆,冼福音便越不爭論,處於不敗之地。老實說,沒有相當程度的老練,他 John Robert冼又怎配當高級助理檢控專員一職呢?他對方茂仁咧着嘴笑,老油條滿不在乎,死不搭口,「吹咩?」
潘詩菲責怪方茂仁道:「Edmund!人家冼蛇是政府裡最有獨立思想的專業精英,又怎會受任何人洗腦呢?你真的胡說!」
冼福音很滿意潘詩菲的評價,於是放鬆了戰鬥笑容,說道:「方議員的剛烈作風聞名全港,有誰不知?他在港大時期已經如是,當年我是他的後輩擁躉呢!」
想不到冼福音隨口一句的奉承,連誠意狀也懶得作,方茂仁卻十分受落,臉上首次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都是陳年往事啦!Those were the days。不介意我老實說,我真的沒有印象在港大年代見過你。」
潘詩菲連忙把握時機:「都是緣分!上帝安排了我們今天的交流,肯定有祂的理由!」
冼福音聽到上帝的名字,精神立即一振:「主引導了我半生人,每次都有理由,永不出錯!」他嘴巴上接上了話題,腦袋卻在不停盤算:「潘詩菲這新聞故事,對方茂仁有甚麼具體着數呢?」
「冼蛇,」潘詩菲一副言歸正傳的樣子。「宏高會很有價值,是有市場的新聞。」
「澳門貪污案是舊聞啦,還有市場?」
「嗯,市場方面你大可放心,我們懂得開發。」 潘詩菲得意地說。
「哦,怪不得你昨天無喱頭問我有關越境貪污的看法啦,原來別有用心!」
「冼蛇果然精明!人家被你都看穿啦!」潘詩菲又發嗲勁,向冼福音打了個大眼色,差不多可以聽到她粗厚眼皮開合的聲音。
冼福音想了一想,說道:「但宏高是澳門的事,與大陸和香港都無關。再者,別說是我講的哦:整件案除了一個污點證人外,幾乎沒有任何證據!」
「澳門不是中國的一部分嗎?」方議員插口說。
潘詩菲耐心解釋道:「總之你給我一件攪上法庭的越境貪污案,無論結果如何,我們也有辦法擺它上位。再者,香港地院的入罪率之高,全球數一數二,把這案安排到地院審訊的話,說不定會令冼蛇一舉成名,成了不畏強權的反貪英雄呢!」
冼福音沈思片刻,舉杯對潘詩菲和方茂仁說:「今天兩位說了不少很有社會正氣,發人深省的說話。但香港是法治之都,而我的職責是維持法治,伸張公義。每一件案的起訴,都基於案件本身的真憑實據,其它一切因素都不會被考慮。」冼福音大義凜然,猶如對着鏡頭結案陳詞。說罷,他聳了聳肩,咧嘴一笑,回了潘詩菲一個眼色。
潘詩菲很高興地舉杯說道:「那當然啦!香港誰不知道冼蛇大公無私,是法治羅漢呢?說起來我們應該替你做個『個人專訪特輯』才對!」
冼福音立即大動作地舉手擋面,好像潘詩菲要出直拳攻他面門一樣。「不不不不不!你千萬不要。我不過是個低調的公務員,為市民服務,盡一分微力保衛香港的核心價值而已。千萬不要搞個人主義!」他的「抗拒」堅決而毫無誠意,像充滿動感的全息圖,看不出是造假,但無法相信。看到冼福音這若拒還迎的姿態,潘詩菲第一次覺得他可能並非如她想像的全無內涵,真心地笑了。
「我們要宣揚的,正是你這樣的無私公僕,讓社會人士知道香港有一批無名英雄捍衛着我們的核心價值!」
冼福音也笑了,笑得非常燦爛,盡在不言中。
方茂仁覺得冼福音荒謬造作,卻不失為可造之材,於是頗滿意地微微點了點頭,「嗯」了一聲,擺出老闆接納了下屬建議,但不想過分誇耀的態度。
接着,他們互相碰杯祝酒。
「核心價值!」
「新聞自由!」
「法治公義!」
冼福音把杯子裡剩下一點點沒氣的室溫啤酒一口悶了。
- 完 -
谭炳昌 2014年4月28日